岱山的味兒

陸海林

說起岱山，人們多半都不太知道。但是一說它是舟山群島中的一個小島，人們往往會恍然大悟地回答：你們那兒和海有關吧。的確，在我記憶中，岱山的味兒是咸的，是海風的味兒，清涼、陳舊，泛著波浪般的油光，閃閃發亮。這個在東海中孤獨漂蕩的小島，里面的人卻像大海一樣，淳樸、開闊，泛著淡淡的咸味。

回憶中最新鮮的，是岱山空氣中撲鼻而來的咸味，這種帶著魚腥味的咸屬于我的姨父。他是捕魚人，出海回來的時候，歷經風雨的衣服上總是有海浪的味道，是夾雜著死去的魚和活蹦亂跳的蝦的味兒，有點甜，但更多的還是執著的咸味。我和哥哥喜歡聽他講海上的故事，在黑夜中如何收起緊張的心跳和漁網。以前舅舅和媽媽都出過海，每一個捕魚人的臉都被海風吹拂得黑黑的，然而媽媽因為離開家鄉太久，這樸實的味道已經消散了。只有姨父依然遵循著祖輩的生活方式，和魚打交道，他的背影猶如《老人與海》中的圣地亞哥一般，訴說著這個小島咸味背后的真實與堅守，猶如他身上的魚腥味，冬去春來，從來都不會消散。

咸味最直接的表達當數咸蟹。咸蟹是一年四季都必不可少的下飯菜。蟹不管是清蒸、蔥油、炒年糕還是做成羹，都比不上一只咸蟹所能容納的味道。咸蟹做法最簡單，生蟹，選肥壯的最佳，煮一鍋開水，倒入鹽，直到鹽水咸得發苦為止。鹽最好是岱山產的。岱山的鹽味道細膩，不過分咸苦，因而配蟹最佳。將蟹放入鹽水中，浸泡兩三天就可以吃了。咸蟹須蘸醋，岱山的玫瑰醋配咸蟹，咸淡適中，而其他地方的醋，如聞名遐邇的鎮江香醋，醋味太濃太厚，是適宜蘸餃子吃的；透明的白醋又太過平淡，無法中和咸蟹的咸味。除了浙江的幾個沿海城市，怕是很少有地方愿意生吃蟹和蝦的。然而對于岱山人來說，最原始的東西，卻是最美好的。剝開蟹殼，里面橙紅色的蟹膏就會流出來，有的還凝結在晶瑩的蟹肉上面，仿佛雪地中傲立枝頭的梅花，凝住了新雪與寒意。生活在大都市中的人們，一般難以懂得一只咸蟹、一縷炊煙、一片青云的美，在品嘗到越來越繁雜的菜品后，我懷念咸蟹最原始的味道，也懷念岱山人的味道，岱山生活的味道。

對岱山生活的記憶，離不開最紅火的年。孩提時期的我，最盼望著過年，因為好吃的食物總是在那時如春花般涌現。在岱山，過年家家都是要曬鰻魚干的，鰻魚的味道也是岱山人過年的味道。鰻魚被剖成兩半，但是不徹底切開，洗干凈后用繩子綁好吊起來，放在陽臺上風干。當家家戶戶晾出他們的鰻魚干時，仿佛是雨林里躥出的無數紅杉樹，挺拔，也令人遐想。除夕夜，我們家永遠是春晚配鰻魚干。鰻魚干切成一段一段，蒸熟，就可以了。鰻魚刺多，蒸熟以后冒著白氣，顏色金黃，紋路分明，味道鮮美。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面，享用來自自然最淳樸的饋贈，就算是奶奶也會張著殘缺了牙齒的嘴咂巴上一口。細密的小刺一不小心就會扎到喉嚨，可是每一個岱山人都是吃魚的好手，總能靈活地挑出刺來。可能也是因為吃了太多鰻魚，岱山人一個個都能說會道、機警能干 。

說起過年，就想到硬糕。硬糕味兒大概是每一個岱山人揮之不去的童年味道。硬糕，顧名思義，很硬。方方正正，兩塊麻將大小，渾白如雪，粉妝玉琢，似乎包裹著白糖的甜味，有著粉砂般的口感。我總在過年時看見它，擺在大圓桌上精致的盤子里，堆疊整齊，包裹在各色的紙中，分外誘人。我眼巴巴地盼望著，趁父母不注意偷拿一塊大咬一口，竟然如石頭一般堅硬。因而我只能小口小口地咬。那雪一般的粉末在口中慢慢融化，化成淡淡的甜，仿佛岱山的冬天，彌漫著團子和熏魚的白霧，縈繞心頭。我在岱山的童年，卻也是如同硬糕一般堅硬，充滿著跌倒和荊棘，正因為這些如同沙礫般的跌倒，才讓走出了岱山的我，面對風雪可以笑得如此燦爛。

童年柔軟的一面，屬于香干。我奶奶家在岱山東沙鎮，那里的香干，是最令孩子欣喜的零食。用優質黃豆榨漿，分成小塊，制成香干，再用清水煮浸，撈出冷卻后加入茴香、桂皮，淋上醬油并且煎過，用火燜一天一夜后，香噴噴的，帶著淡淡咸味的香干就做好了。小時候得到它，就像寶貝似的捧著，奉為和糖果一樣的神物，當作零食來吃。在海灘邊撿貝殼回來，掏出帶的香干，輕咬一口，咸香的外皮還殘留著黃豆在陽光下的氣味，思緒回到大片的海和陽光，心里總是既緊張又欣喜。那個時候沒有花花綠綠包裝的餅干，也沒有太多毛絨玩具，一小塊香干便是一個下午的歡笑，一個島嶼的回憶。當我走過萬水千山，也吃過許許多多地方的香干，卻始終不曾體味到相同的咸味、相同的大海，也不能見過比那時更為純粹、觸及我心房的溫暖。

如今我已經踏入異鄉許多年，來到寧波，雖然它也是沿海城市，口味相似，卻少了岱山海風中淡淡的咸味。這咸味是簡單的，簡單的食材，簡單的工藝，簡單的人。這咸味不僅停留在我的飯菜中，還停留在我的思念里。在那一座波光粼粼的小島上，無邊無際的鹽田曾經構筑了多少代人的夢想，無邊無際的大海曾經滿足了多少代人的渴望。我從咸味中走出，觸及了許許多多的味覺，可是一年到頭，還是想嘗嘗咸蟹，嘗嘗鰻魚干，回到海洋的懷抱中去，做回一個淳樸、開闊、泛著淡淡咸味的岱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