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蓮
匈牙利導演伊斯特凡·薩博(Istvan Szabo 1938.2 -)2002年根據真實人物和歷史事件拍攝了影片《指揮家的抉擇》,影片講述的是:二戰期間,幾乎是上世紀國際上最優秀的指揮家、柏林愛樂樂團藝術總監威廉·福特威林,因為種種原因,在戰爭期間擔任了納粹文化部門的職務。戰后,美國對福特威林在二戰中的行為進行調查,力圖在他的身上找到納粹思想和行為痕跡……影片以英語拍攝完成。
導演伊斯特凡·薩博是上世紀中后期僅有的五位享有國際盛名的東歐導演之一,并為西方極其關注。薩博是幾近完美的匈牙利導演,他成功跨越國界文化,又保持著自己的文化身份。多年來,世界各地的觀眾完全接受他的影片。薩博從1980年開始,和一個有著20多年經驗的“瑪電影”公司,也是匈牙利政府的電影公司,合作拍攝了他的第一個中歐三部曲。第一部影片《摩菲斯特》與柏林的曼扉雷德公司聯合制作;接著又合拍了《雷德爾上校》以及《漢德森》。《摩菲斯特》榮獲了1982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1991年開始,薩博拍攝了他第一部純粹的英語電影《遇見維納斯》,這是一部在布達佩斯城市拍攝制作的外語片,最后由倫敦的英格瑪公司發行。
薩博不同于其他四位在西方有著深遠影響的東歐導演,比如塔可夫斯基, 蘇聯導演,移民瑞典;波蘭斯基,波蘭導演,移民英國;弗爾曼,捷克導演,移民美國;基耶斯洛夫斯基,波蘭導演,移民法國。而薩博始終居住在自己的國家,他接受任何采訪的時候,都表示從來沒有打算移民。就是這樣一位純粹的匈牙利導演,根植于自己的土地上,但是他拍攝的影片卻是世界性的。他用德語完成了中歐三部曲,又繼續用英語拍攝了《指揮家的抉擇》;他更多是用匈牙利語在祖國本土拍攝。薩博的電影主題,幾乎都是在思考著猶太人的問題,以及二戰對人類的摧殘。
薩博從來不掩飾和回避自己的猶太人身份,但是他對二戰的思考卻不是狹隘的。特別是在《指揮家的抉擇》里,我們看見了薩博對文化、對人性復雜的思考——
當負責審查的美軍少校斯蒂夫·阿諾德,用他的“正義”對待指揮家時,薩博讓他的助手表達了對狹隘“正義”的批判。
為了保證這個審查的公正,美方選擇了一個毫無音樂知識的史蒂夫,戰前是賣保險的少校,有善于追蹤的精神,或許有助于調查。助手,威爾斯中尉,他是德國猶太人,戰前父母把他送往美國,父母卻來不及逃離德國,最后被納粹殺害。快速記錄員艾米·斯特勞普,她不是猶太人,卻在集中營關押了三個月,因為她的父親是德國著名的反希特勒知識分子,最后被納粹槍殺。選擇這樣一個純粹的組合,清查指揮家威廉·福特威林的案子,將會使得審查確保立場,為人類伸張人道和正義!
導演為了表達這個“公正”的組合,首先讓斯蒂夫看到納粹在集中營犯下罪行的紀錄片,他被眼前悲慘的視覺記錄震驚了,由此他懷著懲治罪惡的責任心,承擔起這項調查。每當被調查的人員坐在他們簡陋的辦公室里,艾米在自我介紹說出家族的姓氏時,每一個人都會問道:你和斯特勞普是什么關系?艾米總是簡單地回答道:我的父親。而每一次聽見這樣的回答,提問者都會站立起來,對艾米表達出他們對她父親的敬意!
而在并列鏡頭里的是指揮家福特威林,他乘上公車的時候,人們會不自覺地站立起來,請他入座。他平和地謝絕了。周邊的年輕人,都對指揮家投去崇拜的目光!而斯蒂夫卻在辦公室看著16毫米機器放映的紀錄片,你會看見瘋狂的德國人在向希特勒歡呼、致敬;當飛機轟炸著大地時,城市被毀滅;在集中營里,一輛推土機,將一堆一堆的尸骨鏟起,推向深坑。誰都知道,這些尸骨,都是無辜的平民百姓,德國的猶太人。
所有的鏡頭并列,快速地把人物和事件推上銀幕,任何一個觀眾對希特勒的仇恨已經不可能降溫。斯蒂夫看完那些焚尸的場面和鏡頭,徹夜難眠,他在噩夢中驚醒。這個來自美國,一個從來提倡人生而平等的國度的軍人,完全被這樣殘酷的現實所窒息。他無法容忍福特威林擔任納粹文化部門的職務這一事實,努力揭露出在他身上的納粹精神。可是,福特威林一直和希特勒、納粹保持著距離,在他看來,政治和藝術是水火不相融的。每一個人都記得,在他演出結束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向希特勒舉手致敬,但是福特威林沒有,他說:他是拿指揮棒的手,是不能那樣隨便把那只手舉起來的。這驚人的偉大獨立精神,讓愛樂樂團的每一個成員都記憶猶新。可是,斯蒂夫不能認可,他覺得如果你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你就應該像艾米的父親那樣,站出來和希特勒戰斗。
斯蒂夫到處在搜查福特威林的證據,他甚至編造出,福特威林在希特勒生日的時候,給他發去賀電,想以此試探真假。福特威林驚訝于這樣荒謬的想象。他拿出自己在戰爭結束的最后時刻,逃亡奧地利的日記,他念給調查組聽:“我是音樂家,我信仰音樂;我是藝術家,我信仰藝術。總的來說,尤其是音樂,給了我神秘的力量,滿足人類的精神需要。然而,我必須承認,我是非常天真的,多年來一直堅信,音樂和政治是必須分開的,我把畢生的精力,都投入到音樂上,因為我想,我能通過音樂做一些實事。”在他大篇宣讀完以后,斯蒂夫不解地問道:“什么意思啊?”福特威林說:“保持自由、人性和公正!”
在《指揮家的抉擇》里,一直強調的是,福特威林如何幫助那些猶太人藝術家逃離德國。可是在斯蒂夫看來,這更是他的罪名,他可以輕易拿起電話與戈林對話,讓他放人。他與戈林之間有著親密無間的聯系。
福特威林更加義正言辭地告訴斯蒂夫:“奧地利的反納粹文化委員會審判過我了,戈林的任命,我從來沒用過那個頭銜。”可是,斯蒂夫不肯放過指揮,他繼續質問道:“那么多的德國藝術家,在戰時和戰爭前都離開了德國,你為什么還留在這里?”
而福特威林說:“那些移民的藝術家都是猶太人,我不是。這是我的國家,我的文化,我的未來都在這里。”
斯蒂夫問他:為什么要給希特勒的生日演奏?
福特威林:在維也納,他們綁架了我的女兒,我別無選擇。
人,都是脆弱的。可是斯蒂夫就是要在福特威林身上榨出他的納粹精神。
在這次調查審問之后,艾米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她決定退出調查小組。斯蒂夫問她為什么,當艾米抬起頭的時候,已經是淚流滿面,她泣不成聲地說道:“我必須離開,找別的活去,走!你不能這樣做,我被蓋世太保審訊過,他們對我的提問,就跟你剛才審問他一樣。”斯蒂夫讓艾米看那些謀殺猶太人的鏡頭和畫面,說:“這是你的朋友,他卻在給希特勒演奏音樂。”
在處理這個問題的同時,蘇聯方面不能插手對福特威林的調查,但是蘇聯方面派來調查藝術品審查的是迪米茨上校,這位列寧格勒藝術博物館的首席藝術家,他大聲地對斯蒂夫說:“希特勒喜歡福特威林,我們也喜歡福特威林!你把他給我,我給你一流的指揮家做交換,不夠嗎?我給你三四個!”
在越來越緊張的調查時,舒伯特的音樂響起來了,我們看見的是,在廢墟的古堡里,一場公益演出,眾多的觀眾中,福特威林也坐在其中,他已經不能上臺指揮了。他熱愛音樂,他只有從那里尋找心靈的知音。他顯得那么孤獨、絕望。音樂會結束時,迪米茨上校走向福特威林,希望他能去蘇聯擔任首席指揮。福特威林什么都沒有說,默默地走出人群。
我們從紀錄片的截圖里,可以清晰地看見希特勒舉手向福特威林致意,但是福特威林將指揮棒換到左手,彎下腰與希特勒握手。他沒有用希特勒的方式向他致敬!他努力保持自己作為藝術家的尊嚴。在事實面前,斯蒂夫有點惱羞成怒。但是福特威林還是告訴他:我一直很謹慎,我相信,我穿上禮服,創造出奇跡。你說的話,好像是在怪罪我,為什么沒有被絞死?我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取悅納粹,作為一個音樂家,我更是一個公民,我是這個罪孽深重的國家的公民,我只是想挖掘出更多的天才。我知道,一個能創造巨作的人,比奧斯維辛集中營里的靈魂更偉大。
斯蒂夫不能不憤怒:4英里之外就能聞到燒死人的味道,你看見過毒氣室嗎?
可福特威林卻告訴質疑他的斯蒂夫:你想要什么樣的世界?你以為現實世界只有物質?那你就會一無所有,精神…….
斯蒂夫沒有從福特威林身上扒出納粹精神,他沒有發現真正有力的證據,在憤怒之下他折斷了福特威林的指揮棒。這里導演給了一個快速的特寫鏡頭,你可以看見,那是多么脆弱的一根細細的小棍子,根本經不起任何人的摧毀。但是,就這個小動作,對福特威林有著致命的打擊,他崩潰了,他努力要離開辦公室,卻在起身走路的時候,那么驕傲、強大的身體,重重地跌倒在地。艾米沖過去攙扶福特威林,他幾乎是輕輕地、絕望地說了一聲:不用了!
為了表示對福特威林的熱愛,威爾斯中尉,打開留聲機將福特威林指揮的貝多芬第五交響曲——命運,奏響了。音樂響徹整個大樓,斯蒂夫憤怒地讓他關掉留聲機,他正在打電話向上級匯報,但是威爾斯中尉置之不理。音樂越來越響,那著名的四個音符,一個音符象征著一下敲門聲,然后是舒緩的旋律,福特威林正走下樓梯,他聽見了音樂,自己的指揮作品,他抬頭往發聲處望去,復雜的表情和感受。
就是在這交響樂中,影片結束了,但是我們聽到了斯蒂夫的畫外音:我們把威廉·福特威林移交給了國民委員會,他們指控他為納粹服務,推行納粹文化控制,履行納粹非官方功能,而且還出任了特別顧問。福特威林博士被剝奪職務。我沒有釘死他,但我相信我們也沒有贏得勝利。
我知道,世間自有公道。福特威林尚能從事音樂事業,但是他終身禁止在美國演出。1954年去世。
現實中,卡拉揚替代了福特威林德國愛樂樂團指揮的位置。但是人們都知道,卡拉揚在戰爭中是加入過納粹軍隊,真正為他們服務過。只是,政治常常是不按事實出牌,他需要的是“利益”。
薩博導演用音樂控制了整部影片的氛圍和節奏,雖然是一部紀實電影,卻讓我們深入到人物的內心深處,特別是導演對文化、藝術的理解和闡述,讓我們對人性的復雜、藝術的價值,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任何物質的東西都無法替代精神的需要!很多偉大的藝術家,卻在殘酷的歷史中,成為政治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