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璐
百歲老人楊絳女士去世了,激發了一場公眾議論。議論的焦點有很多,既有誦其名言以示悼念者,也有慨嘆愛情和生活之堅貞圓滿者,也有反思生命歷史或為學之道者,紛紜不休。當然,在這些議論里,錢鍾書先生的名字又一次被人所提起。在我的印象里,錢楊二老的姓名在公眾話題中消失,已經有很多年了。如今,以這樣的方式,再一次進入大眾的視野。
實際上,人們談論楊絳,更多是因為錢鍾書的聲名之盛。盡管楊絳才情和學問同樣是民國以來的一流人物,但錢鍾書才是真正被長期譽為“昆侖北斗”的文化奇才。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興起的文化熱潮中,包括錢鍾書、陳寅恪、顧準等學人以一種復興式的形象被人提起,一度被視為民族文化的精神核心人物。然而錢鍾書的著作《管錐編》《談藝錄》等,以文言記錄文藝美學思想,其艱澀也同樣廣為人知,除專業人士外,罕有人讀。在這些著作里,作者表達了其出色獨特的文學見解,更展示出無比廣博的旁征博引,令人嘆為觀止。正是在錢鍾書的赫赫大名之下,楊絳的名言“你是讀得太少,卻想得太多”更加顯得充滿力量。畢竟,多少人比錢鍾書的遺孀更有資格指出對方“讀得太少”呢?
博聞強記,是傳統學術的重要方法。“圣人之于天下,恥一物之不知”,從漢朝開始建立的經典學術范式決定將知識的完備性和個人道德的完善程度相匹配。你對世界的知識越豐富,你的道德完善性就越高;相反,哪怕有一些知識上的疏漏,也足以讓人感到羞恥。我們今天可以看到古人對經典的注疏,常常是卷帙浩繁,篇幅冗長。而在這些冗長的篇幅里,并不是細致的論述和推理,而是對于典籍的大量征引。講求言出有征,必尋之于典籍,這是中國傳統學術的特征。對于問題的探究,訴諸理性不如訴諸經典更加有效,成語“數典忘祖”也表達了這一特征,“忘祖”被視為極大的背叛。
在學術上呈現為對于典籍的極大依賴,在文學上體現為“用典”成為了重要的修辭手段,這一特質,在錢鍾書的筆下更推到了極致。他像一個凝結學術精魂的手工匠人,在自己的筆下打造出精致至極的學術話語。對于任何一個意見,采用最華麗的學術陳列,在古今中外的各類典籍中搜羅出大量佐證,各種文類并陳,反而造成了獨有的學術景觀。這種高度的精致和匠心,是錢鍾書的書寫特征。他承繼了中國傳統學術的精神,并將其發揮得淋漓盡致。即使將錢鍾書納入戰國以來的經典學術譜系,和歷史上最卓越的學者并陳,也當毫無愧色。
不過,傳統學術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和一個現代性技術世界相對接,這倒是一個問題。有的知識對今天的世界而言,已經開始形成了某種障礙,而非通往真理的道路。一方面,學科領域的分工和細化,已經使普通人不可能像一個傳統的博學者那樣掌握大量知識,甚至在單一領域之中,仍具備各種細化的區分,這導致“博學”已經成為了一種傳統形象。同時,在知識意義上的“博學”能否處理更具體的當下問題,即使包括文學或者藝術,這也足以構成疑問。在我們面對現代的世界之時,無用的知識占據了一大部分,而現代傳媒更是源源不斷地向人們提供各種無用但看似廣博的知識,這也是傳統學術所始料未及的。傳統的博學者作為人類歷史上英雄的群像之一,有其重要價值。但就像古典的騎士、俠客、劍客,或者恐龍、猛犸、劍齒虎那樣,將其安放在歷史的恰當位置,比隨意搬弄要更好些。但愿那些自作多情的網絡悼念,不要影響到錢楊二老的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