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世遠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一天上午,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兼市文化局局長徐平羽把我找去,說:“中央有幾位同志在上海考察,今晚想看甬劇《半把剪刀》,能行嗎?”
當年,甬劇《半把剪刀》,還有《天要落雨娘要嫁》和《雙玉蟬》三大悲劇,由堇風甬劇團主要演員賀顯民、徐鳳仙等演出,名聲在外,全國不少劇團移植《半把剪刀》。我聽徐局長的語氣,是希望今晚演出能夠成全。我當即和堇風甬劇團團長賀顯民聯系,事正湊巧,當晚劇團有空,人民大舞臺也沒演出,進行非常順利,演出獲得成功。那晚觀看《半把剪刀》的是中宣部陸定一同志和文化部的幾位同志,他們盛贊戲好,演員好,很感人。
1962年3月,堇風甬劇團被邀請赴京演出《半把剪刀》《天要落雨娘要嫁》《雙玉蟬》,引起首都文藝界的關注。中宣部、文化部、中國劇協的領導同志周揚、夏衍、徐平羽、馬彥祥、伊兵、劉厚生等觀看了演出,戲劇評論家鳳子、戴不凡等紛紛發表熱情文章,《文匯報》發表社論《好好學習“堇風”的榜樣》。
這個階段不僅是“堇風”的黃金時期,也是甬劇近二百年發展史上的高峰。
正當“堇風”風華正茂,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一場傷天害理的“文革”風暴席卷而來,平日沉著厚道的賀顯民經受不住這場滔天災難的打擊,他在1968年被迫害致死,年僅46歲。徐鳳仙忍受著失去丈夫、失去事業、失去自由的三重打擊,幾乎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
“十年動亂”過去,春回大地,徐鳳仙慶幸自己能夠活下來,賀顯民的冤案得到徹底平反昭雪。但是,堇風甬劇團在“文革”受到沉重摧殘,終因演員行當殘缺不齊、人員老化等等原因無力恢復,甬劇在上海舞臺上銷聲匿跡了。
但是,觀眾還在想念甬劇,還在回憶甬劇三大悲劇,還在思念賀顯民、徐鳳仙。觀眾知道,雖然上海沒有甬劇了,可寧波還有甬劇團存在,還有好戲、好演員涌現。就是在上海,1996年上半年,由散落在社會上的甬劇演員發起,在蘭心劇場舉辦了多年不與觀眾見面的甬劇會串獻演。當熟悉的甬劇曲調在劇場回蕩響起的時候,勾起了我對甬劇名家賀顯民、徐鳳仙的深深懷念。
賀顯民出身貧民家庭,十三歲開始為姑父(宣卷演員)曹顯民伴奏,會彈拉多種民族樂器。十五歲獨自在上海電臺演唱宣卷,十八歲拜朱寶興為師,學唱四明南詞,不久改唱甬劇,自編、自導、自演新戲,闖出了“改良甬劇”的新路,并與徐鳳仙探索甬劇音樂的改革,加強甬劇唱腔的旋律性和表現力。他主工小生扮相英俊,但也能演中年生、老生,戲路較寬,嗓音甜潤,吐字清楚。他為了提高演出質量,改革以往松散的“戲班子”形式,訂立了合理的演出管理制度。1955年任堇風甬劇團團長,1960年被評為上海市文教戰線先進工作者。
徐鳳仙,出生在寧波一個清貧家庭,三歲喪父,母親為了生計學唱灘簧,徐鳳仙從五歲起跟班,學會打小鑼和幾出灘簧,客串幾段民間小調。八歲拜南詞藝人柴彬章為師,南詞又叫四明文書,是一種文靜古雅的坐唱曲種。一年后,她上臺做了業師的副手,不久搭班全家福班,打下了扎實的灘簧基礎。到了12歲,她已經會唱《拔蘭花》《賣草囤》《打窗樓》等20出戲。1941年,徐鳳仙在寧波大世界演出,有一天日本翻譯腰佩指揮刀,要徐鳳仙去唱“慶太平”堂會,她逃到天主堂躲了幾天,日本人不準她在寧波城里唱戲,她只得到鄉下去唱草臺班,誰知鄉下也不太平。在這不見天日的黑暗年代,她受盡了欺侮和折磨,一氣之下,告別舞臺,息影在家。
當時在上海組班的甬劇老藝人王寶云專程來寧波,邀請徐鳳仙到上海去唱“改良甬劇”。1942年春天,徐鳳仙第一次到上海,在皇宮劇場演出《孤女魂》,接著演出轟動一時的四集《金生弟》,徐鳳仙在上海嶄露頭角,在這個時候使她終身難忘的是遇到賀顯民。
徐鳳仙在皇宮劇場演出,賀顯民來看戲,經過王寶云介紹建議徐鳳仙也到電臺去唱,說:“明天上午賀顯民會來接你的。”果然,次日上午賀顯民準時到了。他們同坐三輪車,一路上他們一句話也沒說。直到上了電臺臨要唱了,賀顯民才問徐鳳仙唱什么小曲。在徐鳳仙眼里,賀顯民在播唱時聲情并茂,說話流利生動,給她的印象:他是個忠厚、正派而多才多藝的人。王寶云為了上演劇目需要,請賀顯民到皇室劇場和徐鳳仙同臺合演《余姚西施——華姐》,演出大獲成功,幾乎紅遍了半個上海灘。
遠在寧波的徐鳳仙的母親,見女兒一去數月不見歸來,一封家書把女兒催回家鄉,徐鳳仙只得依戀不舍地告別了賀顯民。
不久,徐鳳仙接到賀顯民來信,說:“上海恒雅劇場老板要我組班演出,一為不忍心家鄉劇種停滯不前,二為有你這樣一位藝術同伴,你來吧,讓我們攜手共進,用我們的心血,創立我們的事業和生活。”
徐鳳仙捧讀來信,心情好不平靜,當她向母親說明,老母卻給她個冷水澆心:“本鄉本土的地方不唱,去十里洋場是非之地做啥?”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一陣叩門聲傳來,徐鳳仙開門一看,沒想到正是風塵仆仆專程趕來邀請的賀顯民。更沒想到,一向自以為是的母親,當看到賀顯民一表人才,熱情誠懇,心里就滿意了三分,終于同意女兒去上海演出。賀顯民這次寧波之行,不但是徐鳳仙藝術事業的一個轉折,也是她與賀顯民感情上的一次升華。從此,他們開始了活躍在上海戲曲舞臺的亮麗生涯,當寧波解放以后,他們正式舉行了婚禮。
誰知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徐鳳仙的雙眼突然患角膜炎白內障,先是見到燈光就流淚,后來沒有燈光也睜不開眼,如果不計后果繼續演出,眼睛瞎了怎么辦?不演出,賣座沒有保障,劇團怎么辦?左右為難,最后想了個折衷的辦法,在原定排演的《田螺姑娘》中,讓徐鳳仙改演一個雙目失明的謝母角色,觀眾們贊揚徐鳳仙,小旦演老旦,亮眼扮瞎眼,演得真像。
但是,幾天后,她的眼病更加嚴重,一位眼科醫生說,再演下去不出半月,雙目可能完全失明。一位姓丁的老醫生檢查后說應當加緊治療,有可能恢復原有的視力。劇團的同志們都來安慰她,關心她,觀眾們得知情況后,送來治眼病的成藥、草藥和土方。
賀顯民緊緊地握著徐鳳仙的手說:“水清(徐鳳仙的乳名)啊,你要相信醫生的話,會治好的,萬一不能恢復視力,我愿意服侍你一輩子,攙你過馬路,扶你上樓梯,我這個人就是你的眼睛。”一番出自肺腑的話深深打動了她,鼓起她重新扯起人生篷帆的信心。
經過11個月的治療,徐鳳仙逐漸恢復視力,重見光明的奇跡出現了。眼疾大有好轉以后,徐鳳仙為了答謝丁醫生,在虹口大戲院演出時特地邀請丁醫生來看戲。那天她穿了一件漂亮的旗袍,在演出前上臺自拉自唱了一段京劇,丁醫生看到徐鳳仙靈活的眼神,驚喜地連喊:“奇跡,奇跡!”還到后臺向徐鳳仙祝賀。
1955年春節,賀顯民、徐鳳仙應邀參加堇風甬劇團。同年秋天,堇風甬劇團改組,賀顯民擔任團長,徐鳳仙被選為藝委會主任,同時建立了健全的劇本、排練制度,聘請幾位電影界、話劇界、滬劇界的知名編導,提高演出質量。
堇風甬劇團通過整頓,藝術力量有了加強,陸續上演了《半把剪刀》《天要落雨娘要嫁》《雙玉蟬》和現代戲《高尚的人》《東方吹春》。他們每年堅持3個月深入工廠、農村、部隊送戲上門。1958年下半年,還赴浙東地區巡回演出,受到家鄉觀眾的好評。
徐鳳仙慶幸一生唯一可以告慰甬劇前輩的,是和賀顯民的相識、相知和相親,是他緊跟時代的步伐,改革甬劇,是他身體力行抓住劇本創作,增強編導力量,出現了“三大悲劇”,是他促進了甬劇赴京演出,交流藝術,開闊視野,播下了家鄉的藝術種子。“文革”期間。她被趕下舞臺,到糧店工作。1976年以后,她奔走于上海、寧波之間,為培養甬劇青年演員積極出力。1979年她應邀參加全國第四次文代會,1987年,赴香港演出,1991年病逝于上海,享年69歲。
目前全國唯一專業甬劇團——寧波市甬劇團來上海演出,由中國戲劇梅花獎和文華表演獎得主王錦文主演《典妻》。舞臺上,甬劇曲調悠然響起,我情不自禁地聯想起當年堇風甬劇團的“三大悲劇”,想起甬壇精英們王寶云、賀顯民、徐鳳仙、金翠香、孫榮芳、張秀英等為甬劇事業作出的奉獻。聆聽鄉音,記住鄉愁,甬劇一定要與時俱進,讓更多的觀眾愛看甬劇,支持甬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