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來來
1986年9月下旬,應文化部的邀請,上海昆劇團在名譽團長、京昆大師俞振飛和時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上海市文化局代局長丁錫滿的帶領下,晉京北上,向首都人民匯報演出。這次演出團陣容之大、劇目之多,絕無僅有。華文漪、蔡正仁、岳美緹、王芝泉、計鎮華、梁谷音、劉異龍、張銘榮、方洋、成志熊、陳治平以及張靜嫻、陳同申、史潔華、姚祖福、蔡青霖、段秋霞等昆大班、昆二班的主要演員悉數上陣。同時,正在上海戲校帶班育人的優秀演員張洵澎和王英姿,作為上海戲校昆劇第一班(昆大班)的成員,也被文化部特邀,隨團進京匯報演出。俞振飛大師以85歲高齡登臺,分別與鄭傳鑒先生演出《千忠戮·八陽》,與華文漪演出《牡丹亭·游園、驚夢》。此外昆大班、昆二班共演出折子戲55出之多,另外演出大戲《墻頭馬上》;同時“內部演出”《鐵冠圖》,共有《別母》《亂箭》《撞鐘》《分宮》《刺虎》等5出串演。
從演員陣容可以看出,當時是以上海戲曲學校成立以后招收的第一班(俗稱昆大班)學員為主體,赴京接受檢閱。昆大班,全稱“華東戲曲研究院昆劇演員訓練班”,這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第一個由國家承擔所有費用,采取嶄新教學模式的訓練班。當時是遵照國家文化部和華東行政文化委員會的指示而舉辦的。1953年冬天開始招生,1954年正式開班。“訓練班”招收十至十二足歲、具有小學四年級以上文化程度的學員,膳食、住宿、學費全由政府供給。一期招收昆曲學員60人(此后又進行過擴招),昆曲音樂學員10人(原定學制9年,實際學習7年半),為奄奄一息的昆曲藝術培養接班人。
戲劇理論家劉厚生在《憶上海戲校的第一個黃金時期》中評價道:“由政府為歷史悠久、藝術高深卻又瀕臨衰亡的昆劇舉辦正規的學校,這在中國歷史上是第一次,在當時全國也是獨一無二的。”
今天功成名就的昆大班的藝術家們,當年就是從近千人之中脫穎而出,在“傳字輩”藝術家的教授下學習昆劇。整整一個甲子,昆大班上承“傳字輩”藝人,下啟昆三班、昆四班、昆五班,為昆曲的薪火相傳,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1986年,由昆大班、昆二班組成的上昆團隊的進京演出,受到各級領導、各界觀眾歡迎、愛護。當時,作為唯一的一個隨團記者,我親歷并記錄了他們在北京的盛況。
9月14日晚,北京人民劇場
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9月14日晚上,上昆的道具隨火車先行抵京。車上共有道具、服裝箱子150只之多,可是隨行押車的只有兩個工作人員。北京第二制藥廠廠長涂宏了解這一情況后,立即伸出援手,組織了16位年輕力壯的同志,自己親自帶隊,用四輛卡車到北京站接車。等道具箱全部拉到人民劇場,卸完,已經是深夜11點多了。可是,他們不抽劇團準備的一支煙,不喝劇團買來的一瓶水,匆匆離去。不僅押車的劇團人員,連北京人民劇場的工作人員,都深受感動,連連稱贊。
9月22日早晨,人民劇場售票處
這是上昆演出公開賣票的日子,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早上五點一刻就從月壇趕來排隊買票。他說,就是要看上昆的戲,行當齊,沒有一個劇團能夠如此。
9月26日上午,中國劇協
為上昆赴京演出,中國劇協舉辦新聞界見面會,俞振飛、丁錫滿等出席。在見面會上,俞振飛先介紹了上昆在“振興昆劇”方面做的一些努力,分別在蘇州、杭州開辦學習班,抓緊向健在的“傳字輩”老師學戲。俞老說:“中青年演員首先要學得多,各種各樣的人物都要演,今后在排任何戲的時候就都能借鑒。這次我跟華文漪演出《游園驚夢》,按說我這個年紀演這個戲不太合適,但是華文漪提出來了,我就說試試吧。因為我一直主張,青年演員只有多與前輩同臺演出,才能提高演出水平。三十年代,我在程硯秋劇團待了七八年,他這個劇團好演員太多了,侯喜瑞、芙蓉草、李多奎……我們經常一起演戲。我覺得,每一出戲只要他們一出臺,其他的演員想馬馬虎虎過去都不行。他們能把你的勁拉住,懈不了。這是我得到的好處。”
俞老提到:“昆劇表演有個特點,不分主配角。主角唱完戲,穿上龍套服就去跑龍套。為什么呢?昆曲中有好多合唱的曲子,臺上的人都要唱的。”這時,丁錫滿插話說:“這次俞老和華文漪演出《游園驚夢》,昆團的主要演員,像王芝泉、張洵澎、梁谷音、王英姿、史潔華、段秋霞等,原本都是佼佼者,但都樂于當配角。唯有這樣,才使戲更美!”
俞老說:“上昆有個好作風,一個戲要演出,就會反復排練,排了就討論,哪兒還不夠,就改進,絕不上臺糊弄人。所以單憑老師怎么教,你就怎么上去演,這是‘活人唱死戲,最多就是‘不錯‘蠻像,要想精彩絕不可能。”
俞老還指出:“昆劇要振興,必須要改革。實際上它自己也在那兒變,主要是時代不同,臺上臺下也要有所不同。清朝時期,很多文人愛昆曲,可是有些鉆到‘牛角尖去了,不是‘文,成了‘澀了。就拿一開始的‘引子來講,京劇中最多就兩句;而昆劇中‘引子中也有牌子(即曲牌),像《長生殿·定情賜盒》中的牌子‘東風第一枝,就有十幾句之多,一個人干唱,若唱得不好,聽了就讓人煩。‘引子完了,又有所謂的‘定場詩,來一首‘七絕,賣弄作者的飽學,文采比誰都好,唯獨不管人家是否聽得懂。因為觀眾不可能帶著字典去看戲,有時甚至連大學教文學的老師也看不懂,因為用典太多了。這就非改不可了,太不合時代了。還有一些牌子,如‘懶畫眉‘桂枝香等,要么不用,一用就是四支套用,定出規矩了,根本不管劇情是否需要。但是也有例外,像《琴挑》中只用一支‘懶畫眉,《亭會》中只用一支‘桂枝香,就很好。這也是藝人們在實踐中感到不合適做的改動。我們的改革,要考慮結構的需要,也要符合人民群眾的要求。我們的《墻頭馬上》,是國慶10周年的時候,周恩來總理提出來的獻禮劇目,請了京劇院的蘇雪安先生先編成京劇,又下功夫改成昆劇。他也是根據老規矩,每個牌子要唱幾遍。我跟他說,這樣寫,上了臺不一定行;而且一個大戲,三個鐘頭結束不了,老是唱肯定不行。所以我們就根據時代的特點、觀眾的要求來改,有的四支曲改唱一支,甚至只唱半支。今年去成都、重慶演出的時候,四川觀眾很歡迎。”此外,俞老又就昆劇的念字問題發表了自己的見解,對上昆在普及昆劇方面的工作也做了介紹。
見面會上,丁錫滿說:“昆劇當中也有一些通俗的戲,如《思凡》《下山》《鐘馗嫁妹》《八仙過海》。表演是通俗的,昆劇的雅是雅在唱詞、典故多,不容易懂。而它的表演程式較少,載歌載舞,容易讓人接受。《尋夢》《驚夢》等戲,單從表演中就可以看出少女傷春的心情,并不像日本的歌舞伎那樣離時代、離人民那么遠。”此外,丁錫滿還向大家介紹,“振興昆劇”是1984年由俞老在給胡耀邦同志的信中率先提出來,并同文化部藝術司司長俞琳同志等協商,決定1985年舉辦“昆劇精英演出”;后來,俞老又與10位著名人士在改版后的《文藝報》第一期上發表文章,明確提出,希望政府給昆劇“吃偏飯”。
9月26日晚,人民劇場
鄧小平同志的夫人卓琳來到北京人民劇場,先到后臺看望俞振飛先生以及演員們。正在后臺的粵劇表演藝術家紅線女邀請卓琳去看她的演出。卓琳說,很想看你的演出,但是你那個廣東話實在聽不懂。紅線女說,我們現在都配上字幕了,可以看了。卓琳爽快地回答,有了字幕就好,我有時間一定去看。
見到曹禺,卓琳不忘自己的“使命”,對曹禺說,你是全國劇協主席,更要支持昆劇的發展、振興。曹禺“反戈一擊”、打趣說,有你的支持,我的力量就更大了。
最后,俞振飛先生來到后臺,卓琳趕上前去,與俞老緊緊握手,贊許地說,上昆這樣的班子很整齊。俞老也不無得意地說,這樣的劇團已經很少了,三十年在一起,很不容易。卓琳稱贊俞老年歲雖高,精神依舊抖擻,85歲了,還要自己上場演出,不容易啊!
9月29日上午,文化部大樓會議室
時任文化部長王蒙在部機關會議室會見了俞振飛先生、丁錫滿和部分演職人員。
丁錫滿首先向王蒙簡單匯報上海近幾年對于昆劇開展的搶救、繼承工作;同時指出,這次來京匯報演出的上昆,具有四個特點:一、陣容整齊,行當齊全;二、舊劇目推陳出新,重新排演有創新;三、全體演員年富力強,匯演劇目較多;四、俞老精心帶領,不僅團風好,而且為藝術而獻身的事業心很強。
俞振飛先生代表上昆發言說,三十年來,上昆這些人一直沒有散(十年“文革”除外),他們既是同事,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同學,都有一種為昆劇事業奮斗的精神。對于上昆的業務建設,俞振飛先生介紹,方針是:擴充劇目、提高質量;擴大宣傳、爭取觀眾。
同時,俞振飛先生向王蒙部長、向文化部提出三條請求:一、堅持保護昆劇、扶植昆劇的方針不變;二、上昆隊伍整齊、演出水平較高,應該向國外宣傳昆劇,希望文化部給予安排;三、武戲演員體能消耗大,但是工資偏低,每月營養費只有16元,不能保證他們的必要補充;演員的待遇至今未有提高,希望文化部關心。
王蒙講話之前首先幽了一默,他說,聽你們介紹,為了吸引更多的年輕人喜歡昆劇,上昆開辦了“每周一曲”,免費向社會開放,由著名演員義務教授,遺憾的是我不在上海工作,我要在上海,一定報名參加。部長的表態贏來了大家一陣掌聲。
不愧是作家出身,王蒙一開口就將戲曲的文學性放在首位。“你們知道我是搞文學的,特別看重劇本的文學性。因為整體來說,戲曲唱詞的文學性都不過關!包括一些著名的京劇劇目中,‘水詞特別多,讓人看了哭笑不得。”
對于上昆的演出,王蒙不吝嗇自己的贊詞:“昨天看了你們的演出,我總的印象就是,雍容優美、生動活潑。你們確實演出了昆劇高雅、大方的作風。”
丁錫滿提出,昆劇劇目中,包括《牡丹亭》這樣的經典作品中,也會有一些艱澀的詞句,王蒙還是繼續著他的褒獎:“你們的演出比較大氣,又不溫。能做到生動活潑是和你們表演上吸收了很多新東西有關。”什么新東西?情感!“比起過去的戲曲演員,你們更多地注重體驗情感。而且你們身段那么好、武功那么好,整個演出確實是美的享受。”身穿黑白相間線條西裝、內襯碎花襯衣的王蒙,顯得很精神,講得很自信。“從服裝、動作、感覺等方面看,你們的演出沒有粗俗、庸俗的東西,低級趣味的更沒有,是一種非常文明的表演,體現了我國文明的好的一面。因此我堅信,昆劇能振興,危機能度過,昆劇不會衰落。”
接下來,王蒙更是語出驚人。“昆劇不會遇到危機!因為我們不能要求昆劇像流行歌曲一樣。它們的服務對象不一樣。因此我們不要和通俗歌星攀比,不要和外國驚險故事片攀比,也不要和一些滑稽笑星攀比。我們十億人口里,一萬個人里面只要有一個人喜歡昆劇,我們起碼就有十萬觀眾,這十萬觀眾也夠我們服務一陣子的了。”王蒙不失時機又幽了一默。
“昆劇要堅持走自己的路”,這是王蒙明確闡述的關于昆劇振興的第一條意見。“也許我的觀點趨于保守,但我必須堅持,昆劇就是要保持這個高雅、正宗,要讓昆劇成為新的社會主義時期我們國家最好的藝術品種之一;而我們的藝術家,就要成為這個藝術的代表人物。這是我們的歷史使命。”王蒙對大家說,北京的不少老先生特別喜歡昆曲,包括俞平伯先生。五十年代在北海有個文化聯誼社,每逢星期天,俞平伯以及其他幾個“老頭兒”,都要去聚會唱曲。還有白云生先生,王蒙看他演《牡丹亭》時,很多人坐不住,待演到柳夢梅“拾畫叫畫”時,觀眾就開始“抽簽”(離場),白先生還是照演。“我們也得有這個精神。”王蒙認為昆劇從業人員要有思想準備。
同時,“昆劇藝術本身也要有一點探索”,這是王蒙的第二條意見。“對于歷史上戲曲藝術上的改良,有時人們是帶著嘲笑口吻的;甚至于北京有些比較保守的人會把這斥之為‘海派,那意思就是不正宗。實際上這種‘改良還是非常必要的。當然改良的幅度有大有小,要注意各種不同的情況。我覺得,我看到的你們幾個改編的戲,還是搞得好的,很慎重,沒有不和諧的地方。”
“第三,可不可以搞新創作的戲,甚至能不能搞現代戲,這些都可以實驗。”王蒙提出他的第三個觀點。他強調形式上要百花齊放,風格上要各種各樣。他說,現在喊幾天“戲曲危機”也有好處,這是一個刺激,“刺激”大家一起來度過“危機”。
對于上昆的現狀,王蒙表揚說:“你們劇院本身的面貌非常好,大家合作團結、艱苦奮斗,嚴肅地從事藝術,刻苦地練功,這種藝德、藝功都是好的。我覺得,除了對劇目,對你們的劇院也要做點宣傳。”
王蒙當然沒有忘記俞振飛先生提出的昆劇困境以及經費的問題,他說:“大家提出了點要求,最近我一直在開會,看看哪些能辦的,我們就辦起來。當然我相信,你們不會只是為這些問題來的。”王蒙的巧妙回答又贏來了大家的掌聲。
9月28日晚,中南海,中央警衛局禮堂
正在北京演出的上海昆劇團,應邀到中南海,為參加中央十二屆六中全會的領導同志們演出折子戲專場。那天晚上,俞老、李薔華老師早早來到劇場的貴賓室。
不一會兒,習仲勛同志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按住了正想起身的俞老,和藹地說:“俞老,到了北京生活怎么樣,感覺好不好?”俞老連連說,好。習仲勛同志親切地對俞老說:“今天上午會議(指十二屆六中全會)結束了,下午出席了紀念譚平山同志一百周年誕辰活動,原來鄧(穎超)大姐要講話,可是鄧大姐身體不好,在醫院里,”習仲勛同志感慨地說,“鄧大姐不是退下來了么,但是退下來比不退下來還要忙;當然有些事情本來是我的事情(習仲勛同志已從中央書記處書記崗位上退下來,轉而擔任全國政協副主席)。”
看到俞老精神不錯,習仲勛同志關切地說:“氣候換季,你可要注意。今天是農歷八月廿五,秋分已經過了,對高齡的人來說,轉換季節的時候更要注意身體!”
一位位高權重的領導人對一位藝術家如此平易如家人,令人感動。我也向他提出了問題。習仲勛同志看著我說:“頭天俞老演出,我沒時間沒有看,所以今天晚上一定來看俞老,看昆劇團的全體同志。昆劇是我們自己傳統的東西,要好好搞;現在有些改革就變形了、改壞了!你們這個好。”我問,習副主席,你很熟悉昆劇吧。他說:“恐怕1978年出來工作以后,沒看過昆曲;北京的昆曲也沒看,有七、八年沒看了!”頓了一下,習仲勛同志語重心長地說,“就是要把昆劇搞好。過去有段時間搞得不好”……
正在此時,姚依林副總理走了進來,習仲勛同志高興地招呼著:“依林、依林,俞老在這里。”待姚依林同志走近,習仲勛同志親切地拉著姚依林,并把他安排在俞老身邊坐下,熱情地說:“依林,你來談談。”
姚依林同志詢問俞老高壽,當聽說俞老已經85歲高齡,便高興地對俞老說:“精神不錯!你演的《八陽》是個很吃重的戲,我原來看了。”接著,姚依林同志興致勃勃地對著我舉著的話筒說:“我對昆曲是非常愛好的,特別是對南昆。北昆聽起來總覺得它的唱詞、發音同音樂不太協調。我想,主要是南昆音樂與昆山話協調……昆劇可以發掘出來的戲很多……我是不懂的,胡說;但我愛聽昆曲。”他笑著說,轉而詢問俞老:“ 1962年我在昆山待了兩個禮拜,我發現在附近農村,還有很多人會唱昆曲。現在還有嗎?”俞老不無遺憾地說:“恐怕很少了。”
我發現,姚依林同志幾乎是用純正的上海話跟俞老交談,就問,您是上海人嗎?姚依林同志笑了笑說,我不是上海人,但基本上可以算是上海人;因為我6歲到17歲的青少年時期是在上海度過的。
演出結束后,在時任上海市長江澤民同志的陪同下,姚依林、習仲勛、王蒙以及上海的老領導陳丕顯等上臺,向登臺演出的俞老、鄭傳鑒以及全體演員表示祝賀。最后,江澤民同志還當場用笛子吹奏了樂曲《梅花三弄》。時任市委宣傳部長高興地對大家說,整個黨代會期間,只有上昆享有進中南海演出的殊榮。
10月3日上午,中央軍委,卓琳同志會客室
國慶的北京,藍天碧云、陽光明媚。
1986年10月3日上午,京昆大師俞振飛、李薔華夫婦,攜手下弟子,應邀去卓琳同志家作客。載有客人的車來到景山附近的一座大院,在接受了門口解放軍的詢問后,按照指引,緩緩停靠在會客室門口。只見身穿絳綠色風衣的卓琳,已經在門口迎候俞老夫婦;隨后一一同每位人員握手,表示歡迎;全體人員向卓琳鼓掌表示敬意。在俞老坐停以后,卓琳把李薔華拉在身邊,挨著俞老坐了下來。
李薔華對卓琳說,我們來請您看戲(指國慶以后演出的戲),給我們提意見。劇團領導把演出票給卓琳。卓琳說:“你們的票我可是要付錢的。你們來北京演出辛辛苦苦,費用也很厲害,老送票不是要虧本嗎?大家辛苦來北京演出一趟,回去后得不到報酬,這不好。我表態,送票我不看,買票我看;我雖然退休了,買票看戲的錢還是有的。”聽了這一番話,大家笑了起來。笑聲中,卓琳和大家的距離漸漸消失了。
卓琳說:“你們這次帶來的戲,角色真整齊、演員嗓子真好、整個班子真不錯。還有三個美:服裝美、唱腔美、表演美。看了你們的演出后,醫生給我量血壓,說你的血壓挺好的。那是啊,看了你們的戲,心里就愉快,心里一愉快,血壓就正常了么!(大家又一次笑了起來,并且鼓掌)你們上海昆劇團的戲,除了唱腔美以外,表演也確實好。我喜歡文戲、喜歡唱的戲。”
隨后卓琳介紹,她從小就在父親的支持下,接受京劇藝術的熏陶。那時侯,卓琳家中兄弟姐妹比較多,他的父親遠離家庭在外做事,就給他們幾個孩子買了留聲機,買了唱片,什么梅蘭芳的戲啊、程硯秋的戲啊……還有一些須生的戲。雖然那時候他們兄妹不太懂戲,每天放學回來就知道聽,日積月累也練出了聽戲的本領。所以到了現在,好多戲的唱詞她都能背。當然,除了聽唱片,戲也是看的。
卓琳說:“我這個人有點偏愛,我向來是國粹派,對京昆藝術非常愛好。我們中華民族五千年歷史,現在保存下來的劇種、劇目,都是經過一代代藝人淘汰、篩選才保留下來的。”
中華民族優秀的傳統藝術也是小平同志的所愛。早在20年代,小平同志在上海搞地下工作的時候,也會忙里抽閑去天蟾舞臺看京劇;以后因為工作忙了,就顧不上了。卓琳告訴我們:“我家老頭也是愛戲的,他只愛聽京劇老生,愛聽言(菊朋)派,說言派有味道。他平常沒有時間,后來不是被打倒了嗎,還沒出來工作,我們就想辦法給他錄一些言派的唱段、唱片給他聽。其實‘文革以前,懷仁堂經常演戲,我們一家老小全去,所以我們那些孩子從小跟著我們看了不少戲。”
到了小平同志的家,大家當然非常關心小平同志的情況。卓琳告訴大家,小平同志現在耳朵不行。他曾說,京戲可以編一點新的歷史戲;我們有五千多年的歷史,隨便抓哪一個事件,都可以編一出戲。京戲可以演歷史戲。
“我有時在家看錄像,他說你怎么成天看錄像;我說這是我的愛好,你不是愛打橋牌嗎?”卓琳同志風趣的話語再次引起我們舒心的笑。這是一個領袖的家,又是一個多么溫馨、多么和諧的家啊!
10月4日上午,民族文化宮
全國政協文化組舉行專家座談會,暢談對上昆演出的感受。會議由文化部藝術司司長俞琳同志主持,文化部副部長周巍峙,中國昆劇研究會副會長、全國政協文化組副組長姜椿芳,北京市振興京昆委員會會長、北京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李筠,全國劇協副主席吳祖光,全國劇協副主席劉厚生以及俞振飛、侯玉山、馬祥麟、鈕驃、荀令香、李淑君、楊淑蕊、夏淳等各界專家出席,并發言。
10月4日中午,梅蘭芳紀念館(籌)
俞振飛、李薔華夫婦來到北京護國寺大街9號,由梅蘭芳紀念館館長俞琳,副館長、梅蘭芳先生的公子梅紹武夫婦以及梅蘭芳先生的女公子梅葆玥陪同,先行參觀即將對外開放的梅蘭芳紀念館。同行的還有蔡正仁、齊英才等。紀念館定于10月27日梅蘭芳先生92歲誕辰正式開放。
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一進大門,迎面是青磚灰瓦的大影壁,影壁前安放著梅蘭芳先生的漢白玉半身雕像。院內種有兩棵柿子樹,兩棵海棠樹,寓有“事事平安”之意。正院北房為“故居陳列室”,客廳、書房、臥室、起居室的各項設備都保持梅先生生前居住時的原貌。
俞琳對俞振飛說:“現在的展覽面積還太小,‘文革時期被人占了,很多東西都毀了;不過,上房還保持故居的樣子。”
俞振飛說:“我在這里住過很長一段時間,那是從香港回來的時候。”
我們進入一個房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油畫。李薔華對俞振飛說,這是1924年,有“印度畫圣”美譽的畫家難達婆藪為梅蘭芳先生繪制的巨幅油畫《洛神》,畫的是梅蘭芳先生演的《洛神》。
梅紹武先生說:“這個房間展出的是‘國際交流部分,我父親跟各國文藝界人士交往的部分,如瑞典皇太子古斯塔夫六世、日本歌舞伎名演員守田勘彌、村田嘉久子等。”
在梅先生的“歷程館”中,有一幅梅、俞合演的《游園驚夢》的劇照,還是手繡的畫,證實已有不少年頭了。
俞振飛回憶說:“這是解放前的演出照。我和梅先生正式合作是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后,梅先生要出來唱戲。抗戰八年梅先生沒有演出,生活上已經比較拮據,急著要唱戲。可是因為長期禁聲,那時嗓子沒有了,我提出陪他唱幾天昆曲,地點在美琪。因為是梅蘭芳登臺,所以生意好的不得了,售票處的玻璃都給擠碎了。后來演完以后,他一定要送我錢,我不要。我說你只要幫我們唱幾場昆曲,就是對我們極大的支持。后來梅先生就提出,歡迎參加我們梅劇團。我就說,我是求之不得!我和梅先生的合作最早是在1931年,我們上海有個昆曲保存社,為了讓它生存,舉辦了三天昆曲票友的義演活動。我們沒敢驚動梅先生,所以沒去請他。可梅先生知道了此事,主動提出要參加。這下太好了,我和梅先生一天演《游園驚夢》,一天演《斷橋》,一天演《瑤臺》(這出戲很少演出),都是我給梅先生配的戲。巧的是,我和梅先生最早于1931年合作演出的是《游園驚夢》,1960年梅先生和我最后合作的是電影《游園驚夢》。我和梅先生的合作始于《游園驚夢》,又終于《游園驚夢》。”
10月6日上午,中國劇協
中國劇協為上昆赴京演出舉辦專家座談會。會議由全國劇協副主席劉厚生主持。李紫貴、劉乃崇、鈕鏢、朱家溍、傅雪漪、李玉茹、楊毓珉、柳以真、陳剛、李慶成、林毓熙、姜椿芳先后發言。會上,中國劇協分黨組副書記霍大壽爆料說,中國京劇院等好些單位都派出“間諜”到劇場偷偷錄像,表示要學習。“傳字輩”老藝術家鄭傳鑒說得好,“原來昆劇頭上有座山(昆劇的昆字,寫成‘崑),現在把‘山字去掉了,沒有山頭了;南北昆劇是一家,所以興旺”。
1986年10月11日上午,人民劇場演員宿舍
齊心大姐和廖靜文先生來到人民劇場宿舍看望演員。齊大姐說:“戲曲需要改革,但不能脫離劇種特點,上昆的改革是好的。我們古代的文化給了近代、現代甚至當代文化以營養;因此,不能搞虛無主義,要保持、發揚國粹。所謂時代感,不在形式,而在于以古老的藝術表現出當代文明來,符合當代文明的要求,就體現時代精神。”
三十年前,由昆大班、昆二班組成的上海昆劇團應邀晉京演出,可以說是一次絕無僅有的演出。今天再次回顧,依然有許多值得思考回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