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川
1
我叫魏紫,魏國的魏,紫色的紫。
關于我的故事,該從哪兒說起呢?
還是從童年時代開始吧,對了,就從五歲那年的遠游說起。
其實我也忘了,那年我到底是三歲?四歲?五歲?就算五歲吧。
要說遠游,其實也算不上,方圓十公里以內而已。
時間絕對是春天,暮春時節。這個季節,我記得很清楚,如果不是春天的話,就看不到那么美妙神奇的景象,也不會發生后來的故事了。而且,我出生在春天,對春天有種天然的親近和喜歡,每當這個季節來臨,我就會激動起來,總想干出點兒什么大事。
那天早晨,家里沒有人。外婆上街買菜去了,順帶串門聊閑天;媽媽在外地上班,還沒有回來;爸爸和媽媽離了婚,基本也見不到他。
我獨自坐在家門前,看著竹林在晨風中婆娑起舞,淡墨般的影子投映在青石板上,破碎、模糊;還有燕子們,屋檐下軟語呢喃的聲音,那些陌生的永遠聽不懂的語言。
我看著、聽著,覺得這世界是如此寂靜,如此不真實,恍如做夢。當我感覺到世界是一個夢境的時候,我就從小木凳上站了起來,悄悄走出家門,開始夢游了。
我走向夢中的田野,到處都是綠油油的麥子、金黃的油菜花、成片的紫云英;蜜蜂嗡嗡飛、蝴蝶翩翩舞、黃鸝聲聲唱。這一切,加深了內心不真實的感覺,促使我向夢境的更深處走去。
我一邊走,一邊想起我背誦過的那些唐詩,我在這個廣闊的夢境中找到了與之相對應的實景,什么是“處處聞啼鳥”、什么叫“花落知多少”。
在一個小池塘里,我看到了一群大白鵝,它們安靜地浮在水面上,水面映出它們漂亮的倒影,我伸出右手食指,開始點起數來。
也許是受到了驚嚇,大白鵝們突然“嘎嘎”大叫起來,伸著細長的脖頸奮力向岸邊游去,翅膀撲打著平靜的水面,濺出無數的水波。最后,大白鵝們全都游到岸上,蹣跚著鵝步,扭著肥胖的身軀,很快就消失在一大片油菜花地里去了。菜花地里立即涌起一圈一圈的黃色漣漪,而后又恢復了從前的寧靜。
這時,我發現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河,陽光下閃耀著粼粼的波光。河流之上,橫著一座小木橋,于是,我向那條河流奔去。
雖然那座小木橋看起來并不遠,但我卻走了好久、好久,才走上木橋。橋下的河水嘩嘩作響,迎面吹來的暖風里,帶著春天的花香和潮濕的水氣,以及新鮮的小魚兒的味道,讓人心情愉快。于是,我連蹦帶跳,跨過了那座小木橋。
眼前現出一個普通的村莊,翠竹掩映之中隱隱透出農舍、菜地、莊稼、啄食的雞鴨、奔跑的貓狗、忙碌的人們。如果此時,我去到村莊,向村民求助,就可得以指引回家的路。但就在這時,我卻突然看到了另一番景象,并被深深吸引。
那是一條又細又長的小路,從村莊的腹地突然蜿蜒出來,像我見過的最粗的蚯蚓、最細的花蛇、最長的羊腸。它從容不迫,蜿蜒而行,悄無聲息穿過草木和田野,一直向群山和叢林的縱深處游躥而去,消失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那個地方又是哪兒呢?有森林嗎?有草原嗎?有大海嗎?有沙漠嗎?有冰山嗎?
我呆呆地望著前方那條小路,只不過幾秒鐘而已,就像被施了魔法般,身不由己朝這條小路走去了。
最初,這條小路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走在路上也和走在別的路上沒有什么不同,只是顯得更狹窄一些,野草更茂盛一些。
剛開始,我也走得很輕松,一邊走,一邊抬頭看看藍天白云,側耳聽聽鳥鳴啁啾,身邊不時飛過幾只小蝴蝶,幾只小蜜蜂。我心情大悅,清清嗓子想要唱歌,但卻不敢發出聲來,這里實在太安靜了,我怕驚醒了隱藏在草叢和灌木中的野物。
不知走了多久,小路在一處斷崖邊陡然跌落,就像斷了頭的蚯蚓和花蛇,眼前沒有路了。
我望向對面,一個小小的寂靜的山谷,陽光下泛著迷蒙的光,我覺得應該返回去了。就在我轉身的一剎那,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種奇怪的叫聲:咕咕,唧唧;唧唧,咕咕。
我驀地扭過頭來,天哪,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種從未見過的巨大的神奇的鳥兒!身體非常之巨大,比我見過的那些麻雀至少要大十幾倍,身披五顏六色的錦緞般的羽毛,身后還拖著一條長長的絢麗的尾巴,這條尾巴至少又是它們身長的數倍。
一共有兩只,在林中盤旋,鳴叫,擺出各種從容而優雅的造型,跟我看到的美術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模一樣。更為神奇的是,兩只大鳥盤旋之時,天空似乎隱隱響起音樂的旋律,就像從云朵背后透射出來的霞光,縹緲,遙遠。
僅僅不過數秒鐘時間,兩只大鳥就消失在山谷拐彎的地方,再也看不見了。我呆呆地站在山崖邊,僅僅不過數秒鐘的時間,我就迅速攀住山崖邊的石頭和樹枝,朝大鳥飛去的方向去了。
漸漸地,腳下幾乎沒有路了,只有嶙峋的怪石。而且,越往前走,裸露的山石也越來越多,山峰也越來越陡峭。正當猶疑時,前方似乎又傳來隱隱鳥鳴,咕咕,唧唧,于是我又毫不遲疑地邁步向前走去。
途中,我遇到了一條細小的山泉,水中有細小的野魚,于是蹲下身來和小魚兒嬉戲了半天。
日頭已經偏西,我繼續往前走。山谷里突然響起了另一種聲音,比山泉的流水聲大得多了,轟響的,沉悶的,像雷霆滾過天空拖出來的那種尾音。越往前走,轟響聲就越來越大,越來越響。憑著直覺,我隱隱感覺到,前方絕對有不同尋常的事物。
轟響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悶,腳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震顫,我的小心臟也快要劇烈地跳出胸口了。拐過一道山口,眼前豁然開朗,一道巨大的亮白的東西突然從天而降,橫在眼前。
我嚇了一大跳,腳下一滑,差點兒摔倒。在我貧乏的眼界里,只見過地上流淌的水,還沒見過從天上跌落的水。大水從天上跌落在高山上,又從高山上跌落到地下。我后來才知,這種從高山上跌落的大水,叫瀑布。那一刻,我感覺到了最初的限制,也有了敬畏之心。
眼前突然又現出那兩只大鳥兒,它們從瀑布上方翩然掠過,斜著身子飛向西邊去了。于是我又朝著西邊的山谷走去,最后來到一片開闊的草地上,那簡直就是一個花的海洋。
我采野花的時候,正是西天的云彩最絢麗明亮的時候。這種絢麗明亮也給了我時間上的錯覺,直到云霞慢慢褪盡,天光慢慢消失。當我察覺到時間的時候,已經看不清面前的花朵了,只看到黑黢黢的山峰的剪影,以及黯藍天空閃爍的幾粒慘淡星子。
山谷里刮起一陣冷風,森林發出“嗚嗚嗚”的凄厲的聲響。這一刻,我才徹底明白,天是真得黑了。
我開始害怕起來,額頭冒出了細細的冷汗。外婆外婆,快來救我啊??晌覄傄谐雎暎置腿灰庾R到危險,千萬不能哭不能喊啊,哭喊聲將會暴露自己,招來附近暗藏的野獸和怪物,那樣會沒命的啊。
天越來越黑,地越來越暗。一邊飲泣,一邊摸黑朝前走。剛走了幾步,就被腳下的草藤絆倒了,攥在手心里的花兒也不知丟哪里了。于是,我趴在地上,絕望地啜泣起來。
2
當大人們找到我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了,我正在一大叢野薔薇下酣睡著。外婆的手中還舉著火把,火把已經完全燃盡,身后跟著幾個小鎮上的叔叔和阿姨。
我們抵達長樂古鎮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好高了,金黃的陽光從路邊高大茂密的香樟樹的罅隙透射下來,樹葉的碎影就在每個人的臉上晃來晃去,一半亮,一半暗,像我做過的夢。
目的地到了,搜救的隊伍也散了。但是還有四五個小孩子,悄悄跟在我和外婆身后,一直跟到我家。外婆沖他們喊:“都回家去!有啥好看的!”說完,雙手合上兩扇木門,插上門閂。
一進家門,外婆立即給我重新換上一身干凈衣服,但她突然又想起什么,又怒氣沖沖來抓我。我繞著八仙桌,機靈地跑開,一邊看外婆的行動,與她保持安全的距離。就這樣,我們祖孫倆圍著桌子轉了幾圈后,外婆明顯不夠靈活,幾圈下來就氣喘吁吁,最后只得坐在板凳上喘氣。
外婆重新打開大門,門外閃過一群小人影,“呼啦啦”,一下全跑光了,像樹上的鳥兒飛走了一樣。外婆沒再理會他們,進屋忙著做飯。
我站在門口,頭剛伸出去,“呼啦啦”,那群小孩又從躲藏的樹蔭里全跑了出來。他們圍在我家門前,用充滿好奇的崇拜的眼神看著我。
“他們說,你去了迷魂谷!”
“你真厲害!大人們都不讓我們去那個地方呢!”
“是呢,他們說,那里有狼,有毒蛇,還有豹子?!?/p>
此時,我已經全然忘記了遠游所遭遇的危險和狼狽,開始滔滔不絕地向這些從未走出過古鎮半步的孩子們講述我所見過的世面。
正當我眉飛色舞地講述美妙傳奇時,突然看到不遠處的街道上,一個年輕女人朝我們走過來了,當我看清來者面容時,頓時激動萬分,撒腿飛奔過去,大聲叫著,媽媽!
回到家,外婆看到媽媽,沉著臉,沒有說話。她把飯菜擺上桌,面無表情地說了句話:“先吃飯,吃完飯再說?!?/p>
于是,祖孫三代開始吃飯,那是我吃過的最沒味道的一頓飯。
吃完飯,外婆先起身去關了大門,然后我們圍坐在堂屋里,開始召開家庭會議。外婆首先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就像隔空傳來,是我從未聽過的嚴峻與冷漠:“紫兒也不小了,膽子也大了,把你叫回來,就是要你好好管教,否則以后整出個三長兩短,我老婆子可承擔不起責任。”
外婆開始講述事情的經過,講到焦急和恐懼之處,幾次哽咽難語,老淚欲流。媽媽的臉色漸漸變得陰沉起來,就像烏云突然飛了上去;她看著我的眼神變得嚴厲甚至兇狠,仿佛有兩只饑餓的大灰狼鉆進了她的眼睛里;她呼叫我的名字,那聲音仿佛也帶著虎狼之氣。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急促的叩門聲,外婆起身開門。門外站著一群男人和女人,領著各自的孩子,那幾個孩子,正是一直跟著我聽我講迷魂谷傳奇的那幾個。
大人們面帶怒容,說他們的孩子回家來說了很多可怕的話,而那些可怕的話正是從我嘴里傳出來的。然后,他們開始命令自己的孩子,說出我曾經講過的那些話。
幾個小孩低下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魏紫說,迷魂谷里沒有狼蟲虎豹,是大人們在撒謊?!?/p>
“魏紫還說,水潭里有龍,還有神仙在那里彈琴唱歌?!?/p>
“魏紫還說了,那些漂亮的花兒是長在神仙們的花園里。”
“還有呢?還說啥了?”一個高個子男人大聲詢問。
幾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皺著眉頭使勁兒地想。
“嗯,我想起來了。”一個胖胖的小男孩突然發出了尖厲的聲音:“魏紫還說了,山谷里有一種神鳥,長得像太陽那樣大,五顏六色的羽毛,還會唱出好聽的樂音?!?/p>
“聽聽,你們聽聽,這都是些啥鬼話呀?!备邆€子男人搖著頭。
“這樣的話說出來多害人呀,小孩子又不懂事?!币粋€胖胖的中年女人皺起眉頭,撇著嘴唇,很愁苦的樣子。
“是呀是呀,我家孩兒今天就吵著要去迷魂谷呢?!绷硪粋€又矮又瘦的年輕女人怨氣沖天。
“你們說,這樣下去還得了呀?哪天出了啥事誰負責呀!”一群大人附和著,沖我媽媽和外婆嚷嚷起來。
這時,我媽媽鐵青著臉,猛然大喝一聲:“魏紫,你給我過來!”
我怯怯地挪步上前,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媽媽。
“跪下!”又是一聲喝令。
外婆沒有說話,只將一根早就準備好的長長的竹杖遞到媽媽手中。眾目睽睽之下,我慢慢屈膝跪在青石板上,等著懲罰的竹杖落下。
就在媽媽高舉的竹杖快要落下來的時候,半空中突然響起了一個稚嫩的男童音:“她沒有撒謊!她說的都是真的!”
這聲音雖然稚嫩,但卻清亮、堅定,沒有絲毫的猶疑和慌張。于是,大家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到不遠處的香樟樹蔭里,站著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大約十歲左右,看起來是陌生的,不是古鎮的孩子。
“你是誰家的小孩?誰讓你跑到這里來瞎搗亂?”高個子男人發出咄咄逼人的質問,聲音中帶有明顯的威脅。
但是,男孩并不退縮,他抿著薄薄的嘴唇,眼睛又清又亮:“我可以證明,她說的都是真的,我親眼見過她說的神鳥。”
陌生男孩說出來的話,像一聲炸雷,震驚了在場的大人和小孩。于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起來,紛紛投射在那個男孩身上。
對于這個不明身份的外來物,所有的目光都帶著狐疑和猜測,更有敵意。這時,有人認出來了,說他就是鎮子西頭宰殺牲畜的冷屠夫的兒子,名字叫青鸞。
“哦,原來是殺豬匠的兒子?!备邆€子中年男子的態度立即由狐疑轉為堅定的嘲諷,他甚至靠近前去,笑嘻嘻地挑釁地去拍男孩的頭:“你是殺豬匠的種嗎?長得挺乖巧,一點兒也不像殺豬匠啊。”
男孩機警地偏過頭,躲閃開了男人的手。
“從小就撒謊,長大會偷牛,殺豬匠不教你,我們替他教你?!眱蓚€更年輕的男人走過去,架起男孩的胳膊,把他往地上推。
就在這時,我媽媽高舉的竹杖突然重重地落了下來,落在我身上。
我以為,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男孩身上了,已經忘記我的存在了,但是,我的媽媽并沒有忘記。
媽媽是憤怒的,竹杖也是憤怒的,一下,又一下,落在我的肉身上,發出快意而響亮的聲音。那是我出世以來,體驗到的最深刻的疼痛,一下比一下錐心刺骨。
剛開始,我咬緊牙關不哭出聲來,我不能讓那群孩子小看我,笑話我。可是實在是太痛太痛了,就忍不住哇哇哇哭了出來,越哭越無法控制,最后甚至變成了瘆人的慘叫和哀號。
然而,慘叫和哀號并沒有讓舉杖者憐憫,從而停止杖責,相反,慘叫聲更加刺激了媽媽的神經,使她手中的竹杖一下比一下落得更重、更狠。最后,我媽媽完全失控了,臉色蒼白,嘴唇青紫,頭發披散,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氣,差不多快到了不打死我誓不罷休的瘋狂狀態。到最后,我全身麻木,已經無力感知疼痛了,叫聲也漸漸衰弱,最后再也無力發出一丁點聲音了。
就在這時,有一個人突然沖了上來,伸手搶奪我媽媽手中的竹杖,一邊大聲喊叫著:“阿姨,不能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聽聲音,正是那個叫青鸞的小男孩??墒?,由于慣性,我媽媽手中的竹杖最后重重地落在了男孩的背上。男孩渾身一抖,卻并沒有躲閃,而是死死抱住了我媽媽的胳膊。
然后,我媽媽不動了,竹杖頹然落地,發出“啪”的一聲響。
接下來,大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我都是在小床上渡過的。
渾身創傷,加上迷魂谷受的風寒,我高燒三日未退。最痛苦的是,不能平躺,只能趴在床上,因為屁股已經皮開肉綻。
第一天夜里最難熬。高燒的迷糊也沒能壓抑住疼痛,疼痛感重新回到身體里,比白天更加劇烈,我在呻吟和眼淚中煎熬著,一直熬到曙色從屋頂的兩片亮瓦透出,我才停止呻吟,昏昏睡去。
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我聽到從里屋傳出激烈的爭吵聲,是媽媽和外婆。我不知道她們究竟在吵啥?我聽到了瓷瓶掉地的破碎的聲音,還有媽媽壓抑的哭泣的聲音。
然后,一切歸于平靜,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我很快又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吱呀”一聲響,我家大門打開了。一股清風穿堂而過,伴隨陣陣花香,飄進來一個人。就著天井上方投射下來的陽光,我看見一個形態俊美的男子,身著寬衣大衫,華美,飄逸,上面繡著一只美麗的神鳥。
不知為何,男子的臉龐顯得模糊,我始終也看不清他的模樣。
他向我走來,一直走到我的小床邊。他站在小床邊,默默地看著我,我感覺得到他的眼神明亮而柔和。他就那樣默默地看著我,一直也不說話。后來,他從衣衫里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瓶,輕輕擱在我的床頭上。然后,他慢慢后退,就要離開。
我張了張嘴,想對他說話,可卻一直說不出一句話來。于是我焦急地伸出手去拉他,挽留他,疼痛卻讓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一叫,我的雙眼就睜開了,人也醒了。
坐在我面前的并不是神仙,而是媽媽和外婆。媽媽的眼圈烏青,兩只眼睛紅腫,明顯的是哭了一夜。
我問她們,神仙呢?
神仙?她倆詫異地看看我,又互相對視一眼,怔住了。
我又問,有沒有人到我們家來過?
哦,是有人來過,但已經走了。媽媽輕聲回答。
原來,那個叫青鸞的男孩剛剛來過我們家,是來送藥的,一瓶草藥,用來治療跌打瘀傷,說是特別見效。
我偏過臉,望了望床頭,果然有一個白色的小瓷瓶子。然后,我又歪著頭去望前面的大門,大門是半掩著的,漏進來一大塊陽光,明亮的,寂寞的,偶然吹起一股風,可以看到地面上微微搖晃的光與影。
外婆從床頭取出白瓷瓶子,開始給我涂抹藥膏。她的手剛剛碰到我的屁股蛋兒,我就大聲叫起來,哎喲,哎喲。外婆遲疑片刻,把藥瓶交給了媽媽,說,還是你來擦吧,你手輕。
媽媽小心翼翼給我涂抹藥膏,剛開始,是一種火辣的感覺,就像一縷火星撩上肌膚;緊接著,火辣之感消失,一股清涼在身上游走,癢癢的,宛如白云飄浮。
就這樣,藥膏涂抹到第三天,傷口基本就愈合了。我從床上爬起來,竟然能活動了。藥膏抹到第五天時,我就能平躺著睡覺了。
第六天早晨,媽媽就離開家,回她工作的城市了。最后一次,她為我涂抹藥膏,我只覺得奇癢無比,沒憋住,嘻嘻哈哈笑出了聲。媽媽抹完藥,撫摸我的頭,輕輕嘆口氣:“紫兒,你要聽外婆的話,再不要到處亂跑,外面很危險。等你滿六歲了,媽媽就接你去大城市上學。”
我低下頭,迷糊地“嗯”了一聲。
3
我以為,傷口好了,事情也就過去了,一切并沒有改變。
但是,我卻明顯感覺到,我的生活發生了一些奇怪的變化。最大的變化就是,小朋友們都不來找我玩了,即使我走在大街上,遇到了他們,他們也會躲著我。
于是,五歲的我在長樂古鎮嘗盡了孤獨的滋味,一個人來,一個人往,一個人在青石的長街上來來往往。
這都要歸罪于那個春天,陽光太好,花香太濃。如果我不走出家門,不走進迷魂谷,那我的生活一定不會變壞。
這確實讓我困惑,為什么去了那個山谷,就等于遠離了人群?我想啊想啊,多少天過去,都想不出答案。
但是,多少天過去后,我卻習慣了孤獨,并且重新找到了玩伴。
每天早晨,我和花園里的蝴蝶們一起玩,跟著它們在天上地下飛來飛去,當它們飛到別的地方去采花粉時,我就會大聲告誡它們,一定要飛得高高的,不要讓那些人捉住了。
每天傍晚,我和屋檐下的燕子們一起玩,它們剛剛歸巢,老的小的,都嘰嘰喳喳興奮地說個不停,我會耐心地聽它們說話,并且也大聲地詢問它們今天都去哪兒了?都收獲了些什么?
我最喜歡的事,就是一覺醒來就聽見雨聲,感覺就像一個久未見面的小伙伴,突然趴到屋頂上輕輕敲打瓦片,調皮地跟你打招呼:“我來啦!快醒醒,咱們一塊兒玩吧。”
我躺在小床上,盯著屋頂那兩片亮白的瓦,靜靜地聽著雨聲,時間就這么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然后就聽見外婆在堂屋里拖著腔調大聲呼喊:起床啦——吃飯啦——
吃過早飯,我就搬個小竹凳,坐在天井邊,繼續聽雨聲。
雨滴從四四方方的天井的屋檐上落下來,準確地滴落在青石板固定的位置上,每次都那樣,從不出丁點兒偏差,那幾個地方已經被長年累月的雨滴砸出了淺淺的小圓坑。
前一滴雨剛剛落下來,我才數到三,第二滴雨跟著就落下來了,讓人不免擔心,后面那滴雨會不會撲倒前面那滴雨呢?它們落在地上會不會打架呢?可是再看地面,根本找不到剛才滴落的雨滴了,它們已經融為一體,化成一整片雨水了。
不知過了多久,雨聲大了起來,屋檐上的雨滴落得急了起來,最后連成線,唰唰唰地直往下掉,這樣,就再也無法分出前后秩序了。
然后,我就去看天井邊的那口大水缸。
水缸里已經盛滿雨水,雨滴從屋檐上落下,砸在水面上,就能開出一朵一朵的水花來,圓圓的水渦,像小孩子笑起來臉上的酒窩。
我家那口水缸可真大啊,比我們鎮上最胖的杜胖子的肚子都還要大呢,要三個小孩子才能抱攏來,但是水缸上布滿了青苔,斑斑點點,黏黏糊糊,我一般不去抱它,只有那些小蝸牛們一點兒也不嫌棄,總在井壁上面慢慢悠悠地爬來爬去。
我就這么看著水花,聽著雨聲,時間也就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然后,我聽到了叩門聲,門環有節奏有禮貌地發出三聲響。
誰?大落雨的早晨,會有誰來?我好奇地跟在外婆身后,等她“吱呀”一聲打開兩扇木門。門外站著一個小男孩,戴著一個青箬笠,披著一個綠簑衣,肩上還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花布包。當他取下頭上那個大大的斗笠,露出一張清秀的臉。
原來是青鸞。
青鸞從布包里掏出一個個新鮮的竹筍,上面還帶著筍殼,還有黃泥,說是才從自家竹林里刨出來的。
外婆笑瞇瞇地接過竹筍,說,青鸞,中午就在這里吃飯,外婆給你做竹筍燒肉。說著,外婆就去廚房忙碌去了。
青鸞朝廚房望了望,確信外婆不會再出來時,開始掏上衣的口袋。當他的手從口袋里出來時,就像變戲法一樣,立即多了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他把那團毛茸茸的東西用手梳弄一下,立即變成兩根羽毛。
我眼前頓時一亮,天哪,多么漂亮的羽毛?。∶恳桓际遣噬模切╊伾炔使P還要鮮艷,還閃著亮晶晶的光澤,像家里的緞子被面一樣,而且每一根都好長好長,足足有我一個胳膊那么長呢。
青鸞把羽毛放在掌心,雙手高舉,手掌合十,開始輕輕轉動。兩根羽毛就在空中慢慢游移起來,猶如美女的長裙一般。漸漸地,青鸞加快了雙手轉動的速度,兩根羽毛也飛快地飄舞起來,像狂風中的蘆葦,又像漲了水的江河。最后,青鸞情不自禁地跟著兩根羽毛也跳起舞來了,他在屋子里跑來跑去,一邊輕輕哼著歌兒,一邊開心地笑。
終于,青鸞累了,停止歌舞,把兩根羽毛遞到我手上:“給!送給你的!這就是你說的神鳥的羽毛!”
“青鸞哥哥,你是怎么得到它們的?”我興奮地問青鸞。
“很簡單,因為我就住在鳥兒國里。”青鸞微笑著回答。
“鳥兒國?”我睜大了眼睛。
“是的,各種各樣的鳥兒,棲居在一個森林里。”青鸞輕聲說。
“可是,你不是鳥,是人啊,難道你也住鳥窩里嗎?”我很迷惑。
“你信不信,我就是一只大大的大大的鳥兒?”青鸞突然仰頭笑起來,臉頰露出兩個淺淺的狹長的酒窩。
“小紫,告訴你吧,我自己用木頭在大樹上搭了一個窩,有時候我就住在窩里?!鼻帑[壓低了聲音,把嘴湊到我耳邊,神秘地說。
4
太陽每天東升西落,從未改變過它的軌跡;還有星星和月亮,它們將夜晚的天空照亮,也將夜晚的人間照亮。太陽和星月的光芒,也是從來不會改變的。
這些都是不說話的事物,它們的孤獨,只存在于光芒和溫度里。
周而復始的存在,也常常讓人在不知不覺中遺忘了時間的存在。
轉眼間,就在孤獨的時光里,我又長大了一歲。
一個春天的夜晚,我突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噩夢。
我夢見迷魂谷里起火了,火焰將整個山谷都包圍了,突然,兩團火焰騰空而起,仔細一看,竟然就是我曾在迷魂谷里見到過的那兩只神鳥。兩只神鳥盤旋著,鳴叫著,突然從半空中墜落,掉進了大瀑布下的深水潭里。
從噩夢中驚醒,我一下子坐起來,恐懼地哭了。因為神鳥從空中墜落時,我看到了青鸞的臉,還有一張臉有點兒模糊,不,那分明就是我自己。
第二天,我在長樂古鎮游蕩的時候,聽到一群人在議論什么。
一個說,就在靠近水庫的山坡上,棲息著很多野雞。
一個說,野雞真漂亮,比家雞漂亮一千倍,一萬倍。
一個說,野雞肉非常美味,比家雞肉美味一百倍。
第二天,我繼續在鎮子里游蕩,一直游蕩到古鎮東頭的入口處,聽到有人在那里叫賣,出售野雞。我就朝那里走去,遠遠地,看到地上擺著兩只動物??墒堑任易呓辞逅鼈儠r,不禁大吃一驚。
應該說,那不是雞,而是鳥。雖然它們并沒有飛起來,但卻擁有一雙巨大厚實的翅膀,羽毛是五顏六色的,有著綢緞般的美麗光澤。
我認出來了,它們就是我曾在迷魂谷里見到過的那兩只大鳥。
這時,陸續有幾個人走過來,圍觀這兩只大鳥。但是他們都說,這是兩只野雞。沒有人認為它們是鳥,我說的話讓他們笑得喘不過氣來。那時,我真恨啊,恨不得大聲哭一場。
出售大鳥的是一個陌生的鄉下男人,戴著一頂泛黃的大草帽,穿著破舊的藍布衫,枯瘦的手指長滿老繭,笑起來露出一只豁掉的門牙。
他說,本來他是活捉的這兩只山雞,但它們性子剛烈,不吃不喝,自己把自己餓死了。他還說,山雞吃的都是山里的綠色食物,無毒無害,買回去紅燒鹵蒸都是極其好吃的,所謂家禽易養,野味難尋呀。
圍觀的人問道,一只多少錢?男人不說話,只伸出一根右手食指。圍觀的人都搖頭,一個接一個地走了。最后只有我站在原地不動。
男人奇怪地看著我:“小妹妹,你哭什么呀?”
“大叔,我想要這兩只大鳥?!蔽已蹨I汪汪地說。
“那你有錢嗎?”男人遲疑地問。
我搖搖頭,突然哭出了聲:“我沒錢,但我就想要這兩只大鳥。”
鄉下人為難了:“沒錢可不行啊,小妹?!?/p>
我不說話,只是哭。男人有點兒慌了,撓著腦袋:“我沒騙你啊,小妹,我娘還在等我籌錢看病呢,沒錢可不行啊?!?/p>
我還是哭,也不走開。男人急了,望了望周圍:“你別哭啊,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呢?!?/p>
我抹著眼淚在神鳥旁邊坐下來,男人無可奈何,繼續吆喝叫賣。
就這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轉眼日頭就偏西了。
兩只神鳥還躺在地上,因為要價太高,沒人愿意買走它們。
最后,男人收拾起地上的東西,準備回去了。
我也從地上站起來,低著頭,默默跟在他身后。
“你跟著我干嘛呀,快回家去吧?!蹦腥酥绷恕?/p>
“你這孩子真奇怪,你要干啥呀?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家去吧?!蹦腥藷o奈地看著我,不知所措。
正在這時,我的外婆急匆匆趕來了,有人給她報了信,說我要跟著賣野雞的鄉下人走了。我抱住外婆大哭起來,眼淚鼻涕糊了她一身。
“外婆,我要這兩只大鳥!您先幫我付二百元錢,等我長大以后掙了錢,一定加倍還您!”
外婆最終還是買下了那兩只大鳥。鄉下男人也動了惻隱之心,兩只山雞只要了一百元錢。
回去的路上,外婆一手拎著一只大鳥,邊走邊數落我。我跟在外婆身后,看著兩把長長的鳥尾在風中凄涼地飄蕩,眼淚止不住地流。
回家后,外婆跟我商量,如何烹食這兩只山雞。她已經想好了,一只用來鹵煮,另一只腌起來,等我媽媽回來再吃。
我默默地聽著,一直沒說話。最后,我終于開口了,因為外婆已經在廚房磨刀霍霍了。
我流著淚說:“外婆,不吃大鳥的肉,好嗎?把它們埋了!”
那天晚上,外婆沒有搭理我,因為她覺得我不可理喻,瘋了。
外婆埋怨道:“一百元錢,就讓你拿來玩的?你以為過家家呢?”
我并不辯解,只是淚流不止。外婆心煩意亂,撇下我,獨自去里屋睡了。
到了半夜,外婆起夜,剛一下床,就嚇了一大跳。
我低著頭,一聲不響跪在她的床前。
外婆連聲驚呼,把我從地上拉起來,一邊摸我的頭:“小祖宗,你咋啦?是不是發燒啦?燒糊涂啦?”
我從懷里取出一根竹杖,遞給外婆:
“外婆,您打我吧?!?/p>
“為什么要打你?傻孩子!”外婆連連拍打自己的頭,她太暈了。
“我讓您浪費了錢,我知道您掙錢不容易?!?/p>
外婆呆呆地看著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外婆,您就狠狠地打我吧,像上次媽媽打我那樣,我不怕痛,真的,只要您能讓我埋葬那兩只大鳥,不吃它們的肉,好不好,外婆?”
說到這里,我放聲大哭起來。
第二天早晨,我家后花園里就壘起了一座小小的墳冢,墳里埋著兩只山雞,我叫它們神鳥。
是埋在一棵玉蘭樹下的,玉蘭花已經開到荼蘼,樹下落滿了黃白的憔悴的花瓣,我把它們一并埋進了泥土里。
我想起前天夜里做過的夢,感覺就像是在埋葬青鸞,埋葬我,還有我們的春天,童年的時光,統統被埋進了泥土里。
我一邊流淚,一邊快樂地想,也許到了明年,兩只神鳥就能從地里重新長出來,重新活過來,重新飛回到它們的山谷里去了。
沒過幾天,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媽媽回家來了。我跟著媽媽,離開長樂古鎮,到繁華熱鬧的大城市去上學了。走時,我什么也沒帶,只帶走了幾根大鳥的羽毛,無比鮮艷,無比美麗。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