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芥
在父輩中,唯一活在世間的憨爺,于去年秋季駕鶴西去了。
憨爺是二祖父的兒子,年過七旬,與我父是手足兄弟。聽祖父說,憨爺是在苦水里泡大的,沒進過學堂。十來歲就放牛、耙田、割柴、拾糞,什么活都干。熱天,穿一件土布短褲,背脊曬得放光;冷天,著一件露絮的灰色棉襖,雙手凍得發紫。憨爺乳名叫映老,因為木訥,老實本分,村人呼他為憨老。他走路總是“咚咚咚”,好像全身有使不完的勁。一只褲腳高,一只褲腳低,是我童年的眼里的一道奇特風景。
憨爺是村里的種瓜能手。放落年飯碗,他就謀劃瓜地。他常說:“酒缸要陳,瓜地要新。”選好了瓜地,他就精耕細作,燒火糞,然后拌上菜餅、雞糞、豬糞,一次放足底肥,栽上香瓜、灰瓜、甜瓜、菜瓜禾苗,精心管理。到了五月底坐瓜,憨爺就開始在瓜地搭棚看瓜,螢火蟲似的香火在瓜棚內閃閃發亮。他種的瓜,皮薄肉厚,爽口生津。我們幾個饞嘴童年伙伴看見瓜秧上一條條像剛分娩的嬰兒似的熟睡在搖籃內,口角就流水了。晚上,我們幾個就“貓”著腰去偷瓜,剛一進瓜地,憨爺就鬼得很,故意“咳”一聲,嚇得我們屁滾尿流。幾個伙伴不死心,在河汊里合計,想個什么法兒去偷他的瓜?
憨爺的父親過世很早,他三十好幾還是光棍,還是我的祖父在湖區行醫托熟人為他撮合了一門親事。娶親那天,西邊的有錢的項姓人家也發轎去搶親,村里幾個長輩合計,派幾個強壯勞力做轎夫,暗地還派幾個人化裝成雞毛換燈草做生意的作后盾,以防萬一,草草吃完飯就發轎,選擇湖區小路,把親接回來了,聽說西邊的迎親轎撲了空。
成親那天,在兩間土磚壘起的低矮屋內,只有一張耙廳床和一乘老式衣柜。夫妻倆勤爬苦做,日子還勉強過得去。誰知天有不測之風云,人有旦夕之禍福,憨娘不幸得了“火病”(肺結核),臨終前,憨娘氣息奄奄對淚流滿面的憨爺說:“……砸鍋賣鐵也要把三個孩子撫育成人,辛苦你了……”
憨娘葬在壩坡一塊荒地,憨爺去田畈做農活,來去都要看一眼憨娘,有時憨爺累了,就在憨娘墳邊坐下來陪憨娘,手里攥著旱煙管,“吧嗒吧嗒”吐著煙霧,那飄在憨娘墳頭上的藍色煙環一個套著一個。這是樸質的靈魂,既至上,又簡單、珍貴,它從憨爺身上散發出來,一次次觸動我,讓我無數次感動。
憨爺把希望寄托在三個孩子身上,既當爹又當娘。他忍受著生活中的艱辛與失落,做出畢生最大的努力。鄉間的日子是單調的,重復的,收了種,種了收,憨爺孤身一人,用汗水涂抹田園四季色彩。憨爺為人厚道、誠實,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很敬重他,關心他,同情他,勸他再續弦,他總是搖搖頭,說:“我老憨這一生不想再連累他人。”中年失妻和生活勞累,給他那醬紫色的方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那雙有神的眼睛也布滿了血絲。每次我回家看到他在門前那條小路上的來去身影,他總是滿臉笑容與我打招呼,至今還飄蕩在我的腦海里。
去年我回老家做清明,發現他那雙腳都腫了,我勸他:“憨爺,年紀這么大了,身體又不好,少種點田呀!”他微笑地回答:“能動一把就動一把,盡量不找伢們負擔。”
他肩上扛著鐵鍬與我一塊到河壩上祖墳地,放完炮,憨爺虔誠地站在憨娘墳前用微弱的聲音對憨娘說:“孩子他娘,你三個孩子很爭氣,都成家立業了,日子過得紅火,家家都添置了彩電、摩托車、蘋果手機……去年,你的孫子都在村路兩旁蓋起了三層樓房,而且是鋼筋混凝土結構。不信,你晚上回去用手摸摸……”
這滾燙的語言,真情的吐露,涌動了我胸中的潮水,使我對滿頭白發、生性倔強的憨爺更加敬重。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