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民
我一生下來,甚至還沒有生下來的時候,我就有了自己的名字,當然是乳名。我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祖父祖母和我的父母又希望人丁興旺,于是我就有了一個在鄉村里很普通、叫起來很響亮的名字:劉大孩。村子里又多了一個叫劉大孩的孩子。當然,我們村子里不止一個孩子叫這個名字,我相信他們的名字緣由是與我一樣的。從小到大,我就有點討厭這個名字,沒有個性而又很曖昧,名字始終長在我的身上,小時是大孩,長大了還是大孩,似乎是永遠長不大。到了長大后的很長時間,我才明白長輩對我的苦心,希望我能夠快快長大,更重要的是,既然有了我這個大孩,就會有二孩、三孩的,兄弟們多,人丁自然會興旺,土地就會多,糧食就會多,日子就會越過越好。不管怎么說,我當當然然地成了村里的一員落在了戶口簿上,村南的坡地里也當然有了我劉大孩的一份田地了,我就依靠這份屬于我的田地里收獲的糧食長大了。
名字對一個孩子是非常重要的。我的名字不能使我滿意,我總是不停地將我的名字與別的孩子的名字相比較。別人的名字有叫如意、如財、興旺的,有叫大牛、二柱的,多有氣勢和韻味,甚至鐵蛋、石頭,也預示著強健,表示著力量,比來比去,比得我垂頭喪氣,比得我非常苦惱。我好像是在被名字的壓抑中長大的,長得身體單薄,長得面黃肌瘦。
事實上,我的名字不但使我自己不滿意,也沒有能夠使我的祖父祖母和父親母親滿意。父親單傳,祖父祖母便希望我的兄弟們能多起來,不再孤單,在村里能表現出一些原始的勢力,不再是那么單薄。他們對此有著無比的期待,每逢過年過節都很虔誠地買上點心,點上一炷好香,然后再虔誠地磕頭,嘴里不停地念叨什么,我猜想一定少不了祈求上天神靈保佑孫子身體健康成長,長大有出息,能多有孫子的話語。果然,我不到兩歲,母親給我生了一個弟弟,這當然是劉二孩了。可是,這個還沒有名字的孩子生下不到一個時辰就夭折了,母親很是悲痛,接連哭了好幾天,哭壞了眼睛,落下了眼疾,葬送了身體;父親也很悲痛,默默地坐在墻根吸煙、吸煙;祖父祖母更是悲痛,老是罵自己什么時候作過孽。那時,我對此毫無印象,但我今天能感受到那時祖父祖母和父母的心情,剛剛誕生的下一代就在一個時辰這么短的時間里,甚至還沒有聽到這個孩子的哭聲,這個孩子還沒有吃到母親的乳汁,也還沒有感受到人間親情溫暖就無聲無息地去了,能不讓人悲哀嗎?當我后來聽母親敘說這件事時,她流著淚,我能感受到母親仍然悲痛的心情,我也非常難過。如果這個可能被稱為劉二孩的孩子沒有夭折,與我只相差一歲多,個子肯定會差不多高,我們一定會手牽手去街上玩耍,或者在母親做飯時,我們會一齊抱來柴火;或者,晚飯喝多了湯,夜里都把鋪尿了……這只是我的想象,這個還沒有名字的孩子終究遠去了。母親說,這個小孩被抱到村西山坡上,壓在了一塊大石頭底下。隨著母親的目光,我走進了山坡,一塊一塊石頭地翻找,只有萋萋蒿草和許多不知名的荊棘在瘋長,沒有找到任何的蹤跡。我感到莫名的惆悵。我很想知道關于這個孩子更多的事情,包括他的眼睛、鼻子,他的模樣、他的哭聲等等,他畢竟是我的兄弟,但他留給我的印象實在是太少了。我很憎惡那個接生婆,不管她當時的心情如何,以及當時是否為了挽救這個孩子的生命做過什么努力,我從心里是不會原諒她的,一個小生命是從她手里斷送的。這個本該被稱為劉二孩的孩子終沒有活下來,無聲無息地淹沒在親人的眼淚和懷念中了。他的名字留在我的心中。
劉大孩的名字雖然土些,父母卻很看重這個名字,期望實現子孫滿堂的愿望顯而易見。但之后,我的大妹妹出生了,緊接著就是二妹妹、三妹妹,一個個慢慢地長大了,也一點點破滅了祖父祖母和父母的希望。他們很是無奈,心情陰陰的。我能理解他們的心情,鄉村總有鄉村的規則。
人的思想總是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當我以后離開鄉村,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后,才一點點理解了人與名字的關系。對一個人來說,名字是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的品質。有了高尚道德品質的人,不管你的名字是劉大孩,還是王大孩、孫大孩,名字自然都是優秀的,叫起來和聽起來都會是朗朗上口,使人感覺心情舒暢。如果只有好聽的名字,沒有做人應該具有的品格,人們自有自己的評價。所以,當我真正理解祖輩和父輩賦予我這個名字的含義時,我才感覺到我的名字是那么的實實在在,始終與鄉村有關,與親情相融,與泥土緊密聯系在一起。
我有劉大孩這個名字是很幸運的。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繪畫:李奇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