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煜煥 劉瀅瀅
在當下的轉型社會中,在社會公眾對法理的接受能力及水平還較低的背景下,“判后寄語”在以道德的力量來推動“法理的被接受度”上,更顯現出其特殊的歷史使命和社會價值。
在司法實踐中,很多法官選用“判后寄語”來勸導、教育、感化當事人,以增強裁判文書的說理性及當事人及公眾對裁判內容及結果的接受程度。這些有益的探索是很值得肯定的,但因為現行法律沒有相關規定,上級法院也沒有統一規范,各地做法尚不統一,隨意性強、水平參差不齊,這些都有待立法者和司法者共同努力改進。
什么才是恰當的“判后寄語”?
筆者先舉出三個司法實例來從不同側面反映“判后寄語”的現狀。
2014年3月,上海市浦東新區的一件離婚糾紛判決書中,法官用“本院另需指出”引出了一段勸導語:“無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子女僅僅是維系夫妻感情的紐帶而非決定因素,美好的夫妻感情要靠夫妻雙方共同營造,這是一門很深、足以使人學習、感悟一輩子的學問。夫妻之問有時不能事事講理,也不能事事都要辨清孰是孰非,爭個你輸我贏,也許你贏了理,卻在不知不覺中輸了感情,讓你的另一半對你敬而遠之,而雙方的感情就在一次次的輸贏中越來越疏遠……”雖然法官最終判決雙方當事人離婚,但這段情真意切的勸說更多地寄托了法官對當事人未來生活的期盼,希望雙方當事人能夠對婚姻、對家庭以及親子關系有新的認識,走出情感誤區,活出“精彩”。但正是這段用心良苦的勸導,引來了網友熱議,褒貶各異。贊成的人認為,法官不拘判決書格局,寫得人情人理,是一種好的嘗試;反對的人認為,這段話在判決主文中出現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突兀,使判決變了味道。
筆者認為,這番勸導本身并無不當,也能看出法官的用心、敬業與真誠。但這是一段“錯放”的情理表達。此番勸導不是裁判依據,也不是對裁判結果的論證,放在裁判結果之前,打破了裁判文書的完整性和邏輯性。所以,情理表達本無錯,只是位置錯了。
2007年,江蘇省南京市鼓樓區人民法院作出了關于彭宇人身損害賠償案的一審判決,此判決書一出就引發了關于“老人摔倒扶不扶”的道德爭議,甚至至今余波未平。“根據被告自認,其是第一個下車之人,從常理分析,其與原告相撞的可能性較大。如果被告是見義勇為做好事,更符合實際的做法應是抓住撞倒原告的人,而不僅僅是好心相扶;如果被告是做好事,根據社會情理,在原告的家人達到后,其完全可以在言明事實經過并讓原告的家人將原告送往醫院,然后自行離開,但被告未作此決定,其行為顯然與情理相悖。”筆者對此份裁判的不當推理不做重點討論,僅就情理論述而言,該案法官混淆了法律基礎與道德勸誡,是“錯亂”的情理表達,沒有分清法理和情理,將“見義勇為”“尊老愛幼”這些道德情感作為裁判理由實屬不當。
那么,什么才是恰當的“判后寄語”呢?在司法實踐中,不乏優秀的法官寄語。特別是在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審判中,“判后寄語”往往成為法官勸導少年犯,幫助他們回歸正途的重要方式。浙江省湖州市南潯區人民法院法官賈建平在一份刑事判決書中,對兩名少年寫下了道德勸告:“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做人同樣也要遵循這個原則,生存于社會空間所從事的一切行為必須受社會公德、法律法規的制約,不可任憑自己的喜好為所欲為。你們阿人均系未成年人,有著花一樣的年華,相伴你們的應當是絢麗多彩的幸福生活、充滿幻想的童年時代和詩一般的學生生涯……希望你們從思想深處找尋自己失足的根源,從犯罪的陰影中走出來,吸取深刻教訓,珍惜未來,通過自身的努力重塑自我。”這篇“判后寄語”可謂飽含深情。法官通過情理表達,對兩名少年犯進行道德教育和溫隋勸導。在一份法律明晰的判決基礎之上,“判后寄語”使得法官與當事人有了更深層次的情感交流,借助道德的感染力,給當事人以深刻的教育。既讓他們認識到行為的錯誤,喚起內心良知真心悔過,又為他們的未來人生指引了正確方向。從對裁判文書說理的層面來講,這段“判后寄語”有效增強了裁判文書的張力和內涵。
由上述案例,勾勒出“判后寄語”在司法實踐中的現狀:靈活性有余但規范性不足,個案成效明顯但普遍推廣不足,司法實踐積極探索但立法明顯滯后。筆者認為今后的理論研究、立法和司法實踐,都應該對“判后寄語”給予更多的關注。
“判后寄語”背后的價值
裁判文書所說的“理”主要有五種,即法理、事理、情理、學理和文理。它們有機結合,完成裁判文書的說理,聯系密切又各自獨立。法官在撰寫“裁判理由”時行使的是審判權,在撰寫后語時則是無公權力依托,靠的是法院的權威和法官影響力。學理、法理和事理是裁判理由,側重于道德教化和勸善提議的情理則應作為“附帶”出現裁判主文之后。“判后”兩字表明了這種附帶性和非裁判性。它以劃定時間節點的方式,明確界定“判后寄語”是在裁判結果作出之后而進行的情理表達,而非裁判依據,與裁判結果的推出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換句話說,法官是通過嚴格意義上的法律推理作出的裁判。“判后”一詞以時間節點的方式明確了法律推理與道德評價的界限,直接掃清了關于“‘判后寄語會混淆道德與法律的擔憂”。
“寄語”意為所傳的話語,有時也指依托希望的話語。“寄語”一詞準確定義了在裁判之后的情理表達的兩層內涵:一是法官或合議庭成員在作出裁判之后,想轉告給當事人或公眾裁判內難以充分表述的情理,這些情理以道德為主題,是勸誡、教育、感化和期望;二是“判后寄語”僅是情理表達,不涉及法理的論證或事理的認定,不具有法律約束力。
“仁”是儒家思想的精髓,指人與人之間的關愛、幫助、倫理等。人本精神強調的是以人為本,充分肯定和尊重人的價值。“判后寄語”以柔性司法的方式繼承和發揚儒家的人本精神,是法官對當事人的充分尊重和關愛,也是教育引導當事人和公眾提高道德修養,承擔道德責任。
沈陽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官在一一件解除同居關系案件的判決后,這樣寫道:“每一個孩子都有在父母的呵護下享受幸福童年的權利。孩子是無辜的,既然給了他生命,無論有何困難,都應該將他撫養成人……”這份“判后寄語”體現了儒家思想中的人本精神,法官尊重當事人對感情和生活的選擇并依法將撫養權判歸女方,同時從責任和親情兩個角度出發對兩名年輕人進行勸誡,勸導兩位年輕的父母要尊重生命、尊重孩子,身為父母要承當起撫養子女的責任,要愛護、關心、教導好孩子,為孩子創造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使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
“和”是儒家“中庸”思想的基本理念。和是和諧、調和,人和人之間能夠崇尚禮儀、和諧相處,“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在古人看來,司法審判求得人與人之間的和諧比判斷是非、伸張正義更重要。
就像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首在人身損害賠償糾紛上訴案中附加后語,法官旨在修復公婆與兒媳之間的親情關系,勸導老人能夠多體諒兒女,子女能夠多照顧老人,雙方能夠互相幫助、互相扶助,共同走出情感的傷痛。這段“判后寄語”充分體現了儒家“和”的理念,是這一理念的現代演繹。中國古代的法律呈現出很明顯的道德化的特征,在裁判過程和文書中,裁判者的道德情懷和“德治”思想貫穿始終。“剛性”的法律在規范社會行為、調節社會關系中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但“柔性”的道德比法律更具直擊心靈的震撼力和沖擊力,使社會公眾更易接受社會治理的理念和方式。
“判后寄語”:何為任重?何為道遠?
我國現在正處于社會轉型期,經濟的轉型發展帶來了社會領域、公眾意識形態領域的巨大變化,公眾對司法的需求越來越高,但其對法律的理解能力與專業的法律思維存在很大差距。大部分人對裁判結果公平性的評判標準并非法律,而是存在其內心的道德標準。在我們這個有著幾千年“重倫理、講人情”傳統的國家,道德輿論的力量在更多的時候比法律更容易令人折服。“判后寄語”從道德規范層面闡述何謂公正、何謂秩序、何謂自由,這些情理達到對法理中公平正義理念的強化作用,使人們更容易理解裁判、自愿接受裁判。當事人難以理解裁判文書主文的專業法理論述,但情理表達與其內心道德規范是一致的,所以,他們也能夠認可和接受裁判結果。
法官不僅是具體糾紛的解決者,而且是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傳播者以及大眾啟蒙的教諭者,具有引導社會理性前進,促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發展的社會責任。“判后寄語”是法官對社會理性發展進行引導的一種方式。“判后寄語”的引導是案例式的。它在裁判之后,就這個案件在審理過程中,法官發現各方當事人在道德上欠缺的則予以譴責,在情感上有隔閡的予以勸導,在認識上有偏差的予以糾正。這些有關道德的勸誡、教化結合了真實案例,告訴公眾哪些是符合道德的,哪些是有悖倫理的,哪些價值觀是正確的,哪些行為是存在偏差的。基于這些生動、鮮活的案例作出的“判后寄語”最能打動人心,引起社會共鳴,從而促使人們對自己行為進行反思、反省,激發人們內心的自覺,按照符合法律和道德的方式實施行為,自覺遵守道德和法律,形成文明、和諧、誠信的社會氛圍和公正、平等、自由的法治氛圍。
但是現在,還沒有關于“判后寄語”的相關規定,各地法院的操作模式也不統一,這給司法實踐帶來很多障礙,對司法權威性也有影響。對于規范的方式,筆者認為還應由最高法在推出裁判文書范本時對“判后寄語”的運行予以規范,如推出優秀的“判后寄語”范本,明確“判后寄語”在裁判文書中的位置等。在優秀裁判文書評選等活動中,也可將“判后寄語”作為評選內容之一,鼓勵法官用心撰寫“判后寄語”。
(作者系浙江省臨安市人民法院法官)
責任編輯:李天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