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愷
“這是縣里一樁拖延很久的案子。”南宋時四川蒲陽地區一個縣衙的小官吏,在給縣令的審理報告中,這樣開頭。縣令讓他來幫助處理這個疑難案件,這是對他的器重,他要好好表現。在這份審理報告中,他不僅查清了案件事實,提出了處理方案,而且將自己分析時的心理活動原原本本地報告給了縣令,將案件的來龍去脈分析得頭頭是道,也算是交心了。在這篇審理報告中,審判的心理活動寫得極為真實可信,我已經辦了二十年的案子,每當遇到疑難案件時,我的心理過程就是這樣的。可以說,這篇在“清明集”中名為“掌主與看庫人爭”的審理報告給我們留下了一份珍貴的第一手資料,讓我們看到了真實的審判思維是什么樣的。
案件的當事人一方名叫黎潤祖(老婆叫陳氏兒);一方名叫范雅。范雅說黎潤祖借了他的錢不還;黎潤祖說錢已經還了,范雅家的人打了他老婆,還搶了他的東西。案子拖了很久,現在這個小吏需要查清的是,事實真相是什么呢?
當時,這名小官吏的辦公桌上一定滿是這個案子的案卷,他仔細閱卷,心里對被告黎潤祖的陳述產生六點疑問;
一,黎潤祖說:“自己開了個小米鋪,找范雅借了五十石米,當時講好價錢五十貫銅錢,但幾個月后,范雅非要讓我打一個一百七十貫的欠條。”怎么可能?幾個月連本帶利就算了兩倍多?黎潤祖怎么會這么傻,范雅讓他干啥就干啥?
二,黎潤祖說:自己后來陸續還清了欠款,但忘了把欠條拿回來。怎么可能?即使范雅說欠條一時找不到,也該讓他立個字據呀!黎潤祖會對這件事置之不理?
三,陳氏兒說:她老公去了外地,范雅家的女人就趁機欺負她,要打她、殺她。平白無故,怎么突然之間會發生這種事情?其中必有緣故。
四,陳氏兒說:因為范雅家的女人兇悍,自己就找了姑父幫忙,準備帶上東西去姑父家避難。她怎么不等自己丈夫回來商量,就自作主張帶上東西要搬家走呢?
五,陳氏兒說:范雅家的女人將自己的東西劫奪一空后,過了一更天才叫來一些人把東西封存了,但那些人都是偏向范雅家那邊的,證言不能算數。假若范雅家的人搶陳氏兒的東西,她怎么不喊不叫,乖乖地就讓人把東西拿走了呢?而且一更天已經是夜里,為什么不白天搬家,非要半夜搬家呢?
最大的可疑之處還不是以上五點,而是黎潤祖自己供述:他在范雅家教了三年私塾,“人情深熟”,只不過兩家女人那天偶爾吵架,有些“不足之言”,而他又去了外地,當時不在家。老婆怕再受辱罵,所以就搬家了。
這個小官吏寫道:“哼哼!真可笑呀!”是可笑!黎潤祖和他老婆的供述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明顯是在隱瞞什么。“天下之事非合于理,當合于情”,不合情理的事情一定有問題。
真實的案情又是什么呢?小官吏在思考,他的腦子在想……他寫道:“詳人情深熟之旨,味婦女不足之言”(想想人情深熟的情況下一般會出什么問題?體會一下所謂的婦女不足之言又會是什么呢?)
小官吏一下子想通了!肯定是這樣的!他拿著黎潤祖寫的借條,猜出了真實的案情:黎潤祖在范雅家教了三年私塾,和范家非常熟了,關系也不錯。后來黎潤祖想開間小米鋪,開口找范雅借錢。范雅不好拒絕,就借給了黎潤祖五十貫錢。但熟人之間開口借錢,最終往往會因為錢而鬧翻,太常見了。過了幾年,范雅見他還不還錢,坐不住了,就叫黎潤祖打了張欠條,連本帶利變成了一百七十一貫。欠條打了,雙方的關系也僵了。于是某一天,黎潤祖的老婆和范雅家的女人們吵起來了,甚至還動了手。當然也就會說出些“不足之言”了。這些“不足之言”是什么呢?不說也猜得出,總之是些難聽的話。黎潤祖和陳氏兒兩個人一想不對,還不如趕快開溜。這才有了“半夜搬家”的情節:聯系了陳氏兒的外地姑父,打算跑到那里去避一避。不料想行蹤敗露,被范雅家的人抓個正著:欠著范家錢,怎么可能讓他們走呢?這才“劫奪”了黎潤祖夫婦的東西,并找人做見證,封存所有的東西。官司鬧到官府,黎潤祖夫婦于是編出這套謊言。而范雅那里,估計是因為借條上的本利算得非常高,所以也不愿說出實情。這就是事實真相。
猜,是法官的基本功夫。不只是法官,福爾摩斯查案也得猜。沒有想象的翅膀,審判無法飛翔。有的人會說:法律不是嚴謹的嗎?怎么能瞎猜。好,我來告訴你:法律的嚴謹體現在哪里。
猜不是瞎猜,必須有證據支持。黎潤祖供述,自己于戊子、己丑、辛卯三年在范雅家教私塾。這三年分別是公元1228年、1229年和1231年。甲午年黎開了小米鋪,這一年是公元1234年。黎潤祖的欠條上寫于端平三年,是公元1236年。事情非常清楚了吧?黎潤祖教了三年私塾,和范雅關系很好。幾年之后,黎開小米鋪,想到了范雅,覺得自己和他有交情,就開口找范雅借了錢。后來應該是生意不好,這錢始終沒還。兩年后,吃不住勁兒的范雅找黎潤祖補寫了一張欠條,而且還連本帶利都算上了。
證人證言中所敘述的爭執的場面也為這種猜想提供了堅實的基礎。鄰居供述:“聽見鄰居……吼叫倉庫里有賊的聲音,……于是各自拿著明火開門出來,看見有黃籠一對、箱二雙并布袱一帕,各為一擔,放在官街上,其時有……黎六九的頭巾脫落在地。”(黎六九就是黎潤祖)可見,當時黎潤祖也在場,他并沒有去外地,搬家不是陳氏兒自作主張。一定是吵架之后,黎潤祖決定搬家避禍,才找來陳氏兒的姑父,準備搬到那里去。但范雅家的人攔住了他們。若是女人之間普通的吵架拌嘴、“不足之言”,怎么可能會讓黎潤祖決定搬家逃走呢?肯定是大事、過不去的難關才會如此嘛。而欠債無法償還不正是這樣的難關嗎?
法律的嚴謹體現在證據上,沒有證據胡思亂想那是瞎猜。但有了證據卻缺乏必要的想象,嚴謹就變成了僵化,就會查不清事實真相。好法官會猜,差法官不會猜或瞎猜。
好法官用什么猜呢?情理。好法官要知道人情事理,才能根據證據正確地猜出實情。比如,熟人之間往往會因為借錢的事情翻臉。涉世已深,知道了這樣的道理就能將黎、范二人的關系變化猜個八九不離十。所謂“人情深熟之旨”,就是指的這個。
而債主追著打欠條,這是一件多么不愉快的事情呀,兩邊都有火氣,兩家婦女甩閑話自然容易打起來。有了生活經驗,推斷出這樣的事實也不難理解吧?
五十貫的本錢,怎么可能幾個月就變成了一百七十貫?其中必有隱情。實際上這是兩年的本利介計,而且也比較高。所以范雅這一方也不太愿意講出實情,只是一口咬定按欠條還錢。而且還貶低黎潤祖是看守庫房的人,不是私塾先生。
普通人都盡量避免糾紛,陳氏兒說范雅家的女人恣意喝罵她,欲將她毆打殺害。可義說不出原因。說得這么輕巧,明顯違背常理,其中必有隱情。
這些都是情理。諳熟情理的法官才能結合具體案件中的客觀證據,猜得全面、猜得準,猜出事實真相;不知情理的法官,只能對著證據發呆,或者猜不出事實,拖延日久,要不然就是無端猜測、主觀臆斷。
由于諳熟情理的法官多半上了年紀,所以在人們心里才普遍認為法官還是老的好。那些垂垂老矣的英美大法官們雞皮鶴發,精力不濟,有時候開庭都會睡覺,但坐在審判臺上就是比年輕人讓人有信任感。原因應該就在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