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倩
與“七”后作曲家杜詠相識,緣于國家藝術基金2015年資助項目——由中國音樂學院、中華詩詞研究院、和景文化古典音樂研究中心聯合主辦的“意象·凈土——民族管弦樂原創作品音樂會”的前期籌備階段。那天,項目的總策劃王燮老師告訴我,有一位青年作曲家找她談作品委約的事,問我要不要去見見他。恰好我最近正在關注青年音樂家的研究,于是欣然前往。
初次見面,沒有聊閑,幾句寒暄后,切入主題,我們交換了關于當下中國民族音樂現狀和作品創作方面的問題。后來才知道,這位中央音樂學院副教授、中央音樂學院附中作曲理論教研室主任,是我國作曲家杜鳴心先生的公子、葉小綱先生的碩士研究生,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頗具影響力的搖滾樂隊“鮑家街43號”的鍵盤手和作曲。如此豐富的“亮點”立刻引起了我的興趣,于是,我與他約了第二次訪談,聊了他的經歷、音樂創作及新近受委約而作的二胡與民族管弦樂協奏曲《桃花源》。

家門亦師門
在中國的作曲界,杜鳴心是一個響當當的名字。他曾經留學于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師從于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作曲教授、莫斯科大劇院院長楚拉基先生,與中國的作曲事業一同成長。他不僅為國家培養了大批優秀的作曲人才,而且為觀眾奉獻了大量優秀的經典作品。從蘇聯回國后,他參與創作的舞劇音樂《魚美人》中的《水草舞》《珊瑚舞》和《紅色娘子軍》中的《快樂的女戰士》等作品,家喻戶曉,贊譽頗高。他傾心于音樂創作和音樂教育,幾十年來筆耕不輟,孜孜以求,創作領域廣泛,囊括了除歌劇、音樂劇以外幾乎所有的體裁與形式,其作品結構嚴謹、語言真摯、個性獨特且民族特色鮮明,對中國當代音樂創作、表演、教學與研究實踐產生了重大影響。
可以說,出生于“杜氏”家門的杜詠,學習作曲,不僅是“近水樓臺”,更是“名正言順”。于是,父親成為了他的第一個專業老師。杜鳴心的一言一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杜詠的成長。杜詠說,小時候的他,幾乎每天都在父親的帶領下聽古典音樂,那是他踏上作曲之路的開端。或許當時他未必能體會到音樂本身的意義,但毫無疑問,在那個原點,他的音樂之門已經開啟,并逐漸形成了堅實的音樂基礎,直到現在,他仍然能夠在鋼琴上彈奏出大部分古典曲目的主要旋律。從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到本科,杜詠一直都是父親的“門生”,在讀研之后,杜詠才轉到老杜先生的學生、當年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四大才子”之一的葉小綱門下,繼續學習作曲。
十余年專業音樂的訓練,杜詠在音樂觀念、風格和創作習慣等方面,都有著自己的成熟思考。他說:“好的藝術創作應是由理性向感性的升華。包括音樂語言在內,其思想永遠是第一位。通常我們說‘沒有好的技術,只有好的作曲家,就是說作曲家的思想表達永遠是最重要的,接下來選擇用什么載體,是民樂還是交響樂,是重奏還是協奏曲,當然每個作曲家的風格不一樣,創作出的作品也大不一樣。”在音樂創作的素材選擇上,有很多作曲家習慣從中國的民歌、戲曲中汲取素材,但杜詠并非如此,他的創作基本都是原創的動機。他說自己的創作習慣是這樣的:“比如寫一首琵琶協奏曲,如果給我三個月的話,我會先花一個月把這個樂器‘吃透了,然后再把各項資料看齊,剩下的就是在腦子里去構思該怎么寫,就像寫學術論文一樣。”與父親一樣,杜詠的鋼琴也彈得非常棒,因此他在寫作時有一個習慣:依靠琴鍵來找尋心中的旋律,即先在鋼琴上寫出“縮譜”,之后才形成總譜。

杜詠當然是他音樂觀念的踐行者,他的創作體裁和題材幾乎囊括了所有作曲領域:鋼琴三重奏、弦樂四重奏、木管弦樂七重奏、古箏獨奏、古箏協奏、民樂三重奏、鋼琴與樂隊作品、納西風格管弦樂組曲、音樂劇、歌劇音樂和交響樂作品等。他的作品在國內外多個音樂會及音樂節上演,均有良好的反響。他與好朋友和同事、中央音樂學院作曲專業博士謝鵬合作的《柏坡交響合唱》在國家大劇院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此外,他還為多部影視作品作曲,主要有《絕對隱私》《七日》《一米陽光》《一世情緣》《奶娘》《決戰黎明》《大偵探》《戚繼光》等。由他創作音樂的汶川抗震救災電視劇《震撼世界的七日》獲電視劇飛天獎特別獎。不難看出,在創作的體裁及創作方式等方面,杜詠的身上有著杜鳴心的“影子”存在。
說杜詠的“家門”也是他的“師門”,不僅是為了說明杜詠從事作曲事業的“出處”,更是希望反映出這位年輕作曲家諸多成長經歷與這樣的“家門”之間的深層次關系。雖然出身作曲世家,有著便利的音樂熏陶和學習環境,但父親始終是座“高山”,在杜詠的藝術經歷及其思想觀念中,我們看到了他面對“高山”時的種種反應。和很多藝術家的后代一樣,不管他多么優秀,多么成功,人們總會將其與父輩們相提并論,杜詠也不例外。別人介紹杜詠時,總要補充一句“這是杜鳴心的兒子”。對此,我能夠感覺到他的“無奈”,但是他更多的是在“仰望”父親,肯定父親的地位和為人處事的態度。他說父親為人低調,意志堅定,不為名利所動,有著一個健康、樂觀、和藹、謙遜的心態,是他的榜樣。
“鮑家街43號”
“鮑家街43號”,是中央音樂學院的地址,不過,作為一支搖滾樂隊,它對于眾多70后、80后喜歡搖滾的青年的影響力,甚至超越了它的母校。它是中國第一支具有較高音樂專業水準的“學院派”搖滾樂隊,不僅有主唱汪峰,也有作為鍵盤手和樂隊作曲的杜詠。
雖然沒有機會穿越回歷史的現場,去感受“鮑家街43號”的每一場搖滾狂歡,但是我依然能夠從書架里保留著的專輯中體會到他們曾經的“輝煌”:1994年5月,與中央實驗話劇院合作,成功地擔當了話劇《浮士德》的全部音樂創作及配樂演奏;此后三年間,參加各種規模演出數百場,很快成為北京新音樂生活中相當耀眼的一支主力軍;1996年11月,鮑家街43號樂隊與北京京文音像公司正式簽定三張專輯的發行合約,經過半年的錄音制作,首張專輯《鮑家街43號》于1997年5月出版;《晚安北京》《小鳥》《李建國》《追夢》等作品,讓這支科班出身的樂隊火遍了音樂圈。

也許,從事搖滾,是那個時代很多年輕人的夢想,因為每個人都有“迷茫”。這種“迷茫”來自對社會、生活、人生和自我的思考,而搖滾,則是他們的釋放之所,是找到真我之所。杜詠的“迷茫”來自于他對自己身份的思考,對作曲“命運”的思考,即同樣學習作曲的他,如何擺脫“杜鳴心”的影子,找到獨立的自我,實現自己的價值。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被其他人綁架,“上學那會兒,我并沒有覺得因為自己是杜鳴心的兒子,所以我必須達到什么地步,我沒有活得那么累,我的命運不應該拿另外一個人的標準去衡量,即便那是自己的老爸”。或許,這是他選擇了加入“鮑家街43號”樂隊的原因之一,他選擇了在另一個音樂世界里摸爬滾打。
應該說,六年的搖滾生涯,在杜詠的藝術歷程中具有重要的意義,這讓他在舞臺上找到了自己的價值,也為我們觀察這位青年作曲家的音樂觀、人生觀及“自我身份”的認同提供了一個鮮活的視角。我問杜詠,離開了做搖滾時那種明星般的音樂狀態,目前的生活和創作會不會顯得過于簡單、寂寞了?他說,從創作上講,這兩個問題并不具有可比性,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雖然自己2000年就離開了“搖滾”,但是“搖滾”是他永遠的記憶,給他帶來了受益終生的影響:他對搖滾音樂如爵士、布魯斯、R&B、Funky等類型的音樂特征、作曲手法爛熟于心,現在依然能夠隨手在鋼琴上彈奏出不同風格的搖滾樂曲,并且或多或少地化用到自己的現代音樂創作中;更重要的是,搖滾的“繁華”過往,使他的人生觀、音樂觀和作曲理念等也都經歷了一場洗禮,得到了升華,他體會到保持著一顆與世無爭、“隨遇而安”心態的意義所在。
創作與身份的“回歸”
時間會改變一切,年齡的增長使杜詠需要直面事業、生活、家庭和父親,承擔起作為作曲家、兒子及父親的多重責任。
杜詠早期的創作主要偏重于西洋管弦樂作品,民樂的作品較少。但是,從2005年的《無境》到當下的委約作品《桃花源》,似乎能夠看到他在作品創作上的風格轉向。他說:“《桃花源》是以魏晉名士陶淵明《桃花源記》為母體創作的音樂作品,它描繪了一個理想的世界,千百年來讓人們對美好的生活充滿了憧憬與寄托。全曲分為‘誤入‘怡然和‘歸去三個部分,音樂的風格保留了民族音樂中旋律性的美感與二胡的特點。熟悉桃花源故事的聽眾,能夠很容易地從音樂中聽懂它的故事和意境,體會到魏晉士人的藝術行為、審美取向及對美好‘意境的塑造,而專業人士能聽得到作品中包含的技術、結構、配器以及張力、層次和旋律等內容。”“意象·凈土”的主題與他平時的創作風格不謀而合,而這樣的題材也正是他的興趣所在:具有深刻‘意境的、能夠讓人思考的作品,愛情也好,希望也好,總之,是能夠表現人內心感覺的音樂。
杜詠說自己希望創作更多中國民族的作品,“希望以《桃花源》的創作為突破口,讓業內及觀眾知道杜詠不但能夠寫影視作品、西方管弦樂作品,同樣也能勝任民族管弦樂的寫作”。對于民族管弦樂的創作,他也有新的表述:“在二十一世紀這個充滿創新、革新甚至是顛覆的時代,若沒有一些所謂的新的音色、技術與技巧甚至是矛盾沖突,只有旋律的作品是無法站穩腳跟的。民族管弦樂新作品的創作也是如此,最好能夠把中國的傳統與西方有機地結合,把慢板表現的中國唯美的思想與快板表現的西方現代派思想融合在一起。”在音樂觀念上,他與作曲家劉長遠基本一致:中國作曲家應該為自己的民族創作出優秀的、能代表中國音樂風格的作品。
杜詠的民族管弦樂創作,將中國民族器樂的諸多元素提煉出合乎當下的音樂語匯,與西方作曲語法相結合,并將個人的體驗與理解融于其中。“在我的創作中,慢板可以讓人聽著特別感動,快板中又有對西方作曲技術的吸收。”于是,在他的作品中,傳統與當代、自我與世界、理想與現實的對話與并置,交織著存在,這不僅是個人化的精神浮現,也是更多同時代作曲家的共同特征。他塑造的“意境”,在音樂敘事上富有人文的思考和真誠的情感表達,體現著中西音樂文化的交融、突顯了中國傳統樂器特有的韻味和意蘊,能讓聽眾產生靈動的中國山水畫的意象。顯然,在多元文化語境下,杜詠在中國民族音樂的當代性表達及世界話語的探索方面,要比處于“思想解放、西學東漸”時代的父輩們對西方作曲技法的理解和運用,走得更深、更遠。
如果說從西洋管弦樂到民族管弦樂是杜詠由年齡增長引發的創作觀念的變化,那么他最終從“搖滾青年”回歸專業作曲領域,則是內心對“作曲”事業的熱愛,是對父親的重新審視和對自己身份的重新定位。他說,父親永遠是他非常崇敬的人,他一直希望做出成績來證明自己不愧為杜鳴心的兒子。既然無法超越,那就坦然面對,也許做好自己的事業,同樣是對自我價值的“證明”吧。
杜詠說,他想在2017年之前,寫一首西方管弦樂協奏曲獻給父親,曲目大約為二十五分鐘到三十分鐘,主要內容是講父親的一生,觀眾聽到這部作品就會想到杜鳴心。“把這部作品獻給他,是想讓他覺得有我這個兒子——不管我將來能不能出名,他能感到自豪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