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河冰

這是一個晴好的早晨，天空中難得沒有霧霾。太陽有些慵懶地爬了上來，廣場上那些扭腰撅腚的大媽們跳得越發精神抖擻。

男生是被手機的鬧鈴叫醒的，驚得一骨碌爬了起來。他從來沒有這么早起過床，反而倒是經常這個時刻才開始入睡。頭不免暈暈的，卻不得不趕緊洗漱胡亂吃了點東西。幸虧昨晚有關物品已經整理完畢，行李箱拎起來就可以走了。貝比倒是很興奮，一直緊貼著男生的腳，尾巴不停地搖擺著。

都是你！男生沒好氣地朝貝比瞪了一眼，一把將它提起，塞進籠子，提著走出門外。

女生早已等在樓下。在晨光的拂照下，她的一身打扮顯得格外艷麗耀眼。湖藍色上衣，淺綠的短裙、一雙紅白相間的運動鞋，從上到下爭相輝映，熠熠閃光。見男生姍姍來遲，女生噘著嘴正想埋怨幾句，手中牽著的娜娜卻早已歡叫著，踮起前腳欲掙脫脖子上的鏈子往前跳躍。

遠處的貝比頓時兩眼放光，忘了還被囚在籠中，猛地向前撲去。男生個子挺高，長得有些瘦骨嶙峋，冷不防被貝比的沖力牽著踉蹌了幾步，差點兒跌倒在地。

女生望著男生狼狽的樣子，仰臉哈哈大笑起來。

男生有些尬尷，悶頭走向一輛汽車，打開后備箱，將女生和自己的行李箱分兩邊放好，然后沒好氣地把貝比的籠子塞到中間。貝比不由狂吠起來，像是抗議又像是在哀求。

你這是干什么？還關禁閉呢？女生不滿地說，讓它們都待在車里。

男生輕聲嘟囔道，不是你說現在不讓它們在一起的？

又沒讓你打開籠子。女生轉怒為嗔，你就這么聽我的話？

男生心里嘀咕著，誰愿聽你的話。便將籠子重新提了出來，放進后排座位上。

娜娜立即跟著一躍躥了進去，女生順勢放開了手中的鏈子。雖然隔著籠子，兩個小家伙還是歡天喜地親熱起來。

穿過擁堵的城市，進入高速公路，許多車輛立刻像松了韁繩的野馬急馳而去。男生卻依然小心翼翼，溫吞吞地踩著油門。

女生開始還沒在意，漸漸感覺有些不對勁，猶猶疑疑地問，開這么慢，不會剛拿本吧？

我駕齡七年。買車也五年了。男生一板一眼地說。

嚇死我了。女生松了口氣，還是有些不解，那你干嗎，喜歡在高速上散步？這路兩邊也沒什么風景啊。

我……我是第一次上高速。說完，男生似乎自己也有點兒不好意思。

什么？女生叫了起來，五年多，你難道沒有開車出去旅游過？

沒有。男生不太習慣女生的一驚一乍，眼睛緊緊盯著前方。

真服了你。女生撇撇嘴，那你買車干嗎，就用來上下班？多可惜啊！

男生沒有吭聲。他當然不能解釋，坐地鐵人多，只要一進入地鐵車站，他就會頭暈。尤其是裹挾在人流之中，更是莫名的緊張，甚至有些害怕。其實不僅是在地鐵里，只要是人多的地方，他都會煩躁不安，盡量躲閃或是蜷縮著身子，恨不能有條地縫可以鉆進去。

女生似乎也看出來了，男生靦腆膽怯，便不屑地哼了哼，沒勁。然后感慨道，要是我有一輛車，早就駕著它周游世界了，那該多浪漫啊！

那你為什么不買一輛？男生不明白。

嘁，要買得起還用你說？女生覺得男生不僅悶還有點兒迂。

哦，那讓人帶著你出去也一樣。男生想當然地說。

女生看了看男生，故意說，是啊，這不找了你？

男生趕緊搖頭，一本正經地回道，我這個不算的。

女生笑起來，那什么才叫算啊？

男生想了想說，起碼得自愿吧。

你什么意思。是我逼你來的嗎？女生忽地冷了臉，喊，停車，你要反悔，現在回去也來得及。

男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踩大了油門，車呼的一下子向前沖去。

車內稍稍有些悶熱。兩只小狗大概也親熱夠了，都呼呼進入了夢鄉。寂靜中只有導航儀偶爾發出單調的提示音。

女生玩弄著手機，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漸漸膩味起來。望望窗外，倒是一片晴朗，卻也提不起精神，與原先期望的似乎有些落差。

你就不能開點空調，想熱死我啊。女生終于打破沉默，一開口卻又是埋怨。

男生立即調節按鈕，打開冷氣。女生雖是責怪、總算說了話，男生倒稍稍松了口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平時就喜歡清靜，真有一個大活人坐在旁邊，一聲不吭的反倒讓他壓抑。他振作精神，想說些討好的話，緩和一下氣氛，又不知怎么開口，就說，你別受涼了吧。

你不覺得熱？女生哭笑不得，知道男生也是好意，便不計較，沒話找話道，你是不是心里恨我？問完就覺得很二。

也有點兒吧。男生實話說著，又馬上搖頭。不是，我是說，這個總是沒想到吧。我……

行了行了，有我這個大美人陪著去旅行，你就知足吧。女生見男生詞不達意，索性想逗逗他，你覺得我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男生開始還沒明白過來，稍后便紅了臉，支吾著，你……穿得太靚了。

是嗎？女生大笑道，靚不好嗎，這你也害怕？心想，這真是一個二貨，一個大美女坐在身邊，卻一點兒也不解風情。出發前還為自己的決定猶豫擔心過，雖說是個IT男，也怕賠了夫人又折兵。這下好了，碰上一個坐懷不亂的真君子。

也不是……男生不知怎么說好。他一向是怕與人交流，更不善與人交流的。更何況是這么個妙齡女郎。那一身出格的打扮，特別是短裙下白嫩嫩的大腿，確實太靚了，瞥一眼都心慌。

看來你還沒女朋友吧？女生問。

男生點點頭。

為什么？你看上去也不小了。女生有些好奇。其實她自己也不小了，只是扮相較嫩，她和男生都是奔三的人了。

不料男生反問道，為什么要有女朋友？

不會吧！女生盯著男生，難道你……？

我就是不想多和人接觸。男生輕聲解釋著，眼睛里隱隱露出一絲茫然。

哦。女生一時無語。平時她接觸的人多了去了，哪個男人射過來的不是火辣辣的目光。這樣對自己熟視無睹的人還是頭一回碰到。她有點兒后悔這一趟的旅行，注定無趣而又無味。

貝比率先醒了。它用兩只前爪伸出籠外，撩撥起娜娜的臉蛋。

娜娜睜開眼，見是貝比，立馬站起，對著它搖頭擺尾，嘴里哼哈個不停。

女生回過頭，看了看娜娜，嗔罵道，真是個賤骨頭。

男生冷不丁聽到罵聲，不知又怎么了，側過臉去，見是在叱責小狗，便問，它叫什么，養多長時間了？

娜娜，快兩年了吧。朋友的母狗下了一大窩，硬塞給我一只。女生說，不過有只狗也不錯，回到家里挺熱鬧，現在我就當女兒養了唄。你的呢，幾年了，叫什么？

貝比？聽到男生的回答后，女生笑了，怪不得做事這么卑鄙。

男生漲紅了臉，想起兩周前女生給他看的那個視頻。

好在女生沒有繼續追究下去，轉而問道，你對它怎么樣，喜歡嗎？

當然，這個世上只有它和我最親了。男生的口氣有點兒憂郁。

哦？女生不解地望著男生。

男生遲疑了片刻，緩緩說道，我的父母早就離了婚不管我了。我從小就是靠外婆撫養，直到上了大學她去世。

難怪。女生恍然大悟地，從此你就這么封閉了自己？

也不是。男生忽然冒出一句，我就是覺得人與人之間真沒有意思。又朝后面的兩只小狗努努嘴，還不如它們。

女生搖搖頭，覺得男生的想法太怪異，卻也忍住了沒有反駁他。

路過一個服務區，男生和女生下車到餐廳吃了一點兒東西。

男生原本打算宅在車里打游戲的。他已拿出游戲機和面包，卻硬被女生拉下了車。

女生搶眼的打扮引來周圍一些雜亂的目光。她像是享受慣了這種待遇，頭越發微微往上翹著。

男生并不知道這兒的餐廳是需要自己去窗口買的，坐下來后自顧自玩著手機上的游戲。

等了一會兒，女生有點兒惱了，說，難道讓我去買飯菜？

男生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站起來卻不知往哪兒走。還是女生用手指引了一下。

吃飯的時候。男生一直有些不自在。像是衣服里藏了一只虱子。低頭匆匆吃完，馬上說，我們上車吧。

女生見他那窘樣兒，故意又坐了一會兒，這才起身。沒走兩步，忽地伸出手，勾住男生的臂膀，旁若無人地晃出餐廳。

男生僵直著身子，不知所措地在女生的牽引下上了車。

瞧你那樣兒，嚇壞了吧？女生把自己扔到車座上，仰臉哈哈大笑起來。

男生還沒緩過神來，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

女生猛的一下子剎住了笑聲，一本正經地說，你知道嗎，我可是第一次主動勾一個男生。

男生不知女生什么意思，傻愣愣地望著她。

開車。女生又大笑起來，你還真想入非非啦？

男生的臉倏地紅了，堵氣似的發動了汽車。

我剛才說的是真的，追我的人這么多，我都懶得理他們。女生頗有些炫耀地說著。

男生不敢看女生，不知道她哪句話真哪句話假了。又不能不說話，便小心翼翼地問，你，還沒有男朋友？

奇怪嗎？女生嘻嘻一笑，不過你可別誤會，你我沒戲。

男生心里哼了一聲，自己從來就沒往那方面想過。

我可不想過早地把自己給賣了。等老了再談婚論嫁吧，趁現在年輕好好玩玩。女孩兒回頭看了看兩只熟睡的狗狗，自己也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我想睡了。

車廂內頓時安靜下來。

男生其實也很困，只是強打著精神，努力把眼睛睜大。他真的從來沒有開過這么長的路程。現在已經沒什么膽怯的了，就是上下眼皮直想打架。

不一會兒，女生居然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男生忍不住掃了她一眼。女生的嘴巴微微張著，小巧的身子蜷縮成一團。他的貝比在沙發上睡覺時就是這副慵懶可愛的模樣。

男生不由得笑了笑。他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女生，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感覺和滋味。至少，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糟糕。細細品味，甚至有一絲絲的溫暖。對，就是溫暖。這種感受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外婆走后，男生就一直生活在冷冰冰的程序世界里。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自我存在的價值，才能發揮自己無盡的想象。他和計算機的交流，可以說是心心相印毫無障礙，已達到爐火純青隨心所欲的地步。一旦離開這個世界，他就瞎了蒙了，不知所措無所適從。

以至于當這個女生忽然闖入他的生活時，只能稀里糊涂地被她牽著鼻子，任由她安排和操縱。

女生忽地醒了，皺著眉頭，叫起來，你干嗎，空調開這么低？凍死我了！

男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顯示屏，溫度還是控制在22度，沒有動過。

這時女生手捂住腹部，說，喲，我的肚子好痛！

男生緊張起來，怎么辦，要不要去醫院？

快關呀。女生喊道。哎喲，疼死我了。

男生趕緊關了空調，大氣不敢出一聲。

前面有沒有服務區？我快憋不住了。女生的臉都有些扭曲了。

有，有，應該有吧。男生瞪著倆眼向前張望著，恨不能馬上看出一個服務區來。

有還是沒有啊？女生帶著哭腔有氣無力地哼著。

有了，真有了！就在前面。男生欣喜若狂，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加大了油門。

車還未停穩，女生便急匆匆地打開車門，躬著腰踉踉蹌蹌往外奔。

男生這時候忽然動如脫兔，箭一般追上去一把扶住女生，幾乎是架著她走向遠處的廁所。

再上車的時候，女生的臉色好多了。嘴里還在嘟囔，都是你，開什么空調！

男生一臉無辜，卻也不反駁是她嚷著要開的，自己還關心地怕她受了涼。

女生似乎也意識到有點兒過了，說，你剛才跑得倒挺快的呀。怕我摔了？

男生靦腆地笑笑，你那樣子真讓人擔心。

看來你還有救。女生故作老成地贊許道，還知道關心別人。

汽車繼續勻速地行駛著。

哎，說說你唄。女生緩過神來，不想讓沉悶填滿這一趟的旅程。

說我？男生斜眼看了看女生，說什么？

隨便。解解悶，瞎聊聊嘛。女生說，我們就住隔壁，還不如兩只狗狗互相熟悉。

這倒也是，要不是貝比惹了禍，誰認識誰啊。男生已不像開始那樣拘謹，而是狡黠地回了一句，那你先說說你。

我？有什么可說的。工作不痛不癢，工資剛剛夠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愛好旅游泡吧看韓劇，喜歡吃麻辣燙酸菜魚，人生既不輝煌也不慘淡。得過且過自得其樂……女生一口氣說了許多，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男生似乎被女生的笑聲感染了、雖然他離這樣的生活很遠。

怎么樣，過得還算逍遙自在吧？女生揚揚自得地說，該你了。

男生苦著臉，實在想不出要說些什么。我，從小和外婆一起長大……

沒勁，又是外婆。離異的孩子是不是都這樣？女生嚷嚷著打斷道，你就不能說點新鮮的。

對了，我打游戲還行。宗師級。男生總算想到自己擅長的愛好。

是嗎，這么厲害？女生興奮地挺直腰板，我也喜歡，可還是只菜鳥。對了，回去傳授點秘訣給我。

沒問題。男生得到了肯定，不免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

你的智商一定挺高的。女生像是在恭維。

我在網上測過，158。男生自豪地說。

喲，這么高啊！女生故意露出驚訝的神情，接著卻調皮地一撇嘴，不過你的情商太低了。說完大笑起來，有一種捉弄成功的快感。

男生卻不以為然，還跟著笑了笑。

對了，你平時一天到晚編那些個什么程序，有意思嗎？女生問。

當然有啊。男生驕傲地，不過說了你也不懂。

哼，我才不要懂那些。女生不屑地，人與人本來正常的交往都被你們的程序替代了，好端端的生活變成了冷冰冰的世界。

男生沒料到女生會這樣說，有些困惑地掃了她一眼。

別這么看我，我說的不對嗎？女生居然有點兒憂郁地說，什么都可以用電腦手機代替，什么都可以去編程虛擬，這樣的生活還有什么意思？

可這些不是給大家帶來了極大的方便嗎？男生并不能認同女生的說法。

方便有了，熱鬧沒了。女生嘆了口氣，進而憤憤地，想想吧，到時候都是機器人的世界，有什么意思？

男生不吭聲了，覺得女生也許科幻電影看多了。

終于來到了目的地。

一望無際的大海忽地映入了眼簾。

男生和女生都是第一次看到大海。

女生大呼小叫著，從車里沖出來，興奮不已地奔向海邊。

男生不知道是被遼闊的大海鎮住了，還是天生膽小，只是張著嘴，站在堤岸上一副被驚呆了的模樣。

血紅的夕陽正在緩緩接近海平面，將一望無際的海水映照得五彩斑斕耀人眼目。

女生早已甩掉鞋子襪子，光著腳丫沖向被海水浸潤了的沙灘，大聲喊道：大海，我來了！旋即便回過頭來朝男生使勁揮手示意。

男生癡癡地遙望了一會兒，終于被感染了，也不管不顧地朝女生奔去。

兩人在沙灘上盡情地來回奔跑著，留下一圈又一圈雜亂重疊的腳印。

女生終于累了，一屁股坐到濕漉漉的沙難上。

男生也跟著倒下，平躺著身體，自由自在地舒展開來。

帶著腥味的海風，輕輕地拂過女生的發梢，拂過男生的面頰，沁人兩人的心脾。

太美了！許久，女生才發自肺腑地感嘆道。

男生一直靜靜地躺著，兩眼直楞楞盯著藍天白云。

突然，男生一躍而起，回到車上，拎出行李箱，牽下兩只小狗。

在一塊平坦干凈的沙灘上，男生攤開一張大大的餐墊，中間還鋪上一塊紅地毯。接著他從箱子里掏出大紅喜字、塑料蠟燭、餐具，以及各種各樣的寵物食品。

女生有點兒吃驚，你準備了這么多東西？

不是你要為它們在海邊舉行一場婚禮的嗎？男生邊擺布食物邊說著。

你還當真了？女生忍不住哧哧笑起來，說說而已，好找個出來旅游的理由啊。

男生這才醒悟過來，不過還是認真地做完了這一切，并打開手機。

隨著婚禮進行曲的響起。男生讓女生牽著娜娜站在紅毯上。自己則帶著貝比節奏分明地緩緩走到娜娜面前，再彎腰蹲下，掏出一根閃閃發亮的項鏈，套在貝比的前爪上，幫助它小心翼翼地將項鏈掛到娜娜的脖子上。

待男生一松手，貝比和娜娜立刻歡天喜地的相擁纏綿在一起。

女生望著眼前的這一幕，眼角忽然有點兒發潮，說，那就讓我們為它們祝福吧。

男生點點頭，和女生并排站著，雙手合十，虔誠而莊嚴。

兩個小家伙親熱夠了，撒著歡兒奔向海邊。

男生和女生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臉上都現出一絲溫暖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