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華
英國現代小說家D.H.勞倫斯因作品中大量表現人原始本能的性描寫,長期以來為文學評論界及公眾視為禁區:其多部作品曾遭禁,即便多年后解禁也飽受詬病。但勞倫斯執著地在文學作品中反映對西方工業文明的極度失望,試圖通過血性意識,原始本能重新喚起人性本能,重建鮮活人性。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隨著我國對勞氏作品的解禁,國內勞倫斯研究再次復蘇,但大量研究只集中關注對小說的意義詮釋:近來研究人員開始從結構、《圣經》或神話角度詮釋勞氏作品。但大部分研究相互雷同,重疊較多,缺乏新意。為數不多的學者開始就勞倫斯異域文學創作來關聯作家對原始文明的向往,由此聯系勞倫斯關注人生的終極意義。近年來相關杰出研究工作包括劉洪濤的《勞倫斯小說與現代主義文化政治》,以及兩篇碩士論文——2006年蘇州大學畢宙斌的《勞倫斯的文化旅行與異域想象》和2009年黑龍江大學任杰的《D.H.勞倫斯創作中的異域想象》。兩篇論文都探討了勞倫斯異國旅行期間,用他國經歷和視角對照西方工業世界及其主導的圣經文明:而黑大的任杰更豐滿了對該視角的研究,不但探討了勞倫斯作品中的美洲,澳洲經歷,還涉足小說家作品中的非洲想象,通過勞倫斯描述的非洲藝術品影射非洲大地和非洲文明的原始性,探討勞氏探索拯救人類的又一嘗試。本文嘗試從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非洲視角,試圖用非洲原始性聯系勞氏血性意識原則,以此分析勞倫斯對他者文化的欣賞和歐洲本位文化的反思,并折射小說家探索新的途徑解救人類,復興西方人類文明所作的嘗試。
勞倫斯崇尚表現本能,非理性的原始文明:一直信奉血性意識的勞倫斯深信。一個人身上,重要的不是他所屬的社會階層。民族或時代,而是他與生俱來的性和本能,即,非理性部分,而這才是其他一切的基礎。只要激活人的非理性意識,還原人的原始本能、就可以戰勝被現代理性。工業文明壓制的人性,給人類帶來重生的希望。勞倫斯將非理性自我的根源追溯到異域原始文明,在異域找尋拯救西方現代文明的希望。于是,他開始異域生活,旅居意大利,美洲,試圖從不同的異域文化中尋求新的出發點,從原始性找尋契合作家信奉的“本能,欲望和潛意識推動的非理性自我”,從此作為拯救西方文明的又一途徑。而作為現代派作家的勞倫斯,雖然從未踏足非洲大地,也同樣借由諸如非洲藝術品等途徑受到非洲文化的影響,由此寄希望于非洲的原始性探討拯救理性西方文明下的異化人性。而當初歐洲的現代派文學之所以跟非洲文化建立關聯,很大程度上歸因于十九世紀非洲殖民地影響。各類雕刻及象牙制品等大量非洲藝術品在殖民帝國的控制下,源源不斷運送到歐洲博物館,異域的非洲生活和非洲文化也傳人歐洲、打破了歐洲藝術原有的單一主導地位,同時也從影響藝術風格到影響歐洲文學,讓當時興起的現代派文學開始嘗試不一樣的非洲元素。在勞倫斯后期的創作中,尤其以《虹》《戀愛中的女人》以及《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為代表,小說家開始借用非洲藝術品或非洲意象來隱喻他寄希望于原始文明以復興人性,抑或給予讀者非洲想象。營造出簡單純潔的非洲文明跟腐蝕衰敗的歐洲現代工業文明的鮮明對照。
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勞倫斯時常將非洲民族。即某種他者文明和原始感官相聯系,借此打擊工業化社會頑固的物質主義和異化人性。雖然沒有實在的非洲藝術品作為小說家呈現觀點的媒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處處隱射非洲原始文明和蠻荒文化與現代工業文明的強烈反差,隨時讓讀者聯想到遙遠的非洲大地,進而產生逃離理性文明,重返蠻荒非洲的訴求,而這也是小說男女主人公的訴求。飽受畸形夫妻關系之苦的康妮,熱切渴望重獲生命力,而小說家在這里使用非洲文化美學來影射女主人公的情愛觀。初見愛爾蘭人麥克里斯,她認為:
有時他看上去挺英俊的:他扭頭看邊上或看下面時,光線落在他身上,映出他沉靜穩重的關,似一個象牙雕刻的黑人面具:有點突出的眼睛,曲線奇特的濃眉,緊閉的雙唇。那一瞬間流露出的凝滯,一種對于時空的超越,那是菩薩所要達到而黑人有時不求卻能達到的境界。一種古而又古的、一個種族默認的什么東西!
隨著兩人關系的發展。康妮又再次從非洲藝術的角度來觀察麥克里斯:
(康妮)在他身上看出了一個決不幻滅的種族所具有的那種與生俱來的沉靜,一個純粹的雜種的極端例子。作為一個向那母狗和女神賣身的極端者,他似乎是純潔的,純潔如非洲象牙面具,有著象牙般的曲線和平面,將蕪雜臆想為純潔。
雖然處于情感不同階段,兩處都使用非洲象牙面具來形容愛爾蘭人麥克里斯。身為歐洲人種的麥克里斯,卻有著讓人聯想到遙遠非洲那些冷峻面貌的非洲特征,這種不同于歐洲大陸的特征讓人既畏懼,又具有難以言說的吸引力和來自異域的性感,因此康妮既感覺陌生,又心生愛戀,即便他處于某種尷尬境界——事業成功,但仍然無法進入英國主流社會,是個“局外人”,游離在現代工業文明的邊緣,而那種陌生的性感像非洲象牙面具般將一切的不純潔轉化如象牙般的純凈。
英國強大的殖民帝國統治在維多利亞后期達到巔峰,其殖民地遍布全球。因此,勞倫斯在小說中也常用一種讓人聯想到英國殖民帝國的經歷來描述梅勒思和康妮的性愛。康妮的性興奮點是她的臀部,她自己也對該部位尤為愛惜。小說開頭,康妮在鏡中自我端詳,欣賞自己這塊最美麗的部分,她認為她“最美的部分是腰線以下斜滑的長胯和渾圓慵懶的雙臀。阿拉伯人愛說,那些部位像沙丘,柔軟,下滑的長坡。是在這個地方,生命猶存,希望猶在。”(LCL 70)康妮希望愛人來激發她的興奮點、就像大英帝國當年征服北非地區,將其收為英屬殖民地一樣;而小說也介紹了梅勒斯曾在英軍服役,駐扎埃及這一背景。當倆人的性愛達到巔峰時,梅勒斯愛撫她那渾圓的雙臀,進入康妮身體,好似要探索這塊神秘之地一般,兩人此刻的交匯讓康妮在與梅勒斯的纏綿愛戀中獲得重生:
在這個短暫的夏夜里,她懂得了許多。原以為女人會因羞恥而死,可對她來說則是羞恥死了。羞恥就是恐懼,體內深處器官的羞恥,古而又古的肉體上的恐懼蜷縮在我們身體的根底,只能被肉欲之火燒盡。最終,它在男人陽物的獵捕下驚醒,被擊潰。女人也隨之來到自己的森林中央……可要到達那肉體叢林的中心并非易事,因為那是器官之羞恥感最后也是最深的隱身之處。
對于康妮而言,和梅勒斯的性愛就是把她帶到“叢林”深處的一次心靈之旅,一切畏懼,恥辱都因劇烈燃燒的情欲之火被驅趕得蕩然無存。而“叢林”又再一次讓人聯想到非洲廣袤的原始森林,充滿原始的生靈在其中自由徜徉,繁衍;在這里,非理性因素的大行其道使得一切回歸自然,生命在不受任何理性作用下自由發展。
盡管英國殖民地曾遍布四海,但隨著“一戰”爆發,整個英國和歐洲陷入一片混亂,戰爭讓人們意識到歐洲文明的致命缺陷;英國國內也開始對歐洲,抑或英國殖民帝國的利弊展開論戰。很多知識分子參與其中:雖然擁護派認同殖民給其他種族帶去西方現代理念和先進技術,向殖民地傳播了基督教文明:但隨著20世紀初外來藝術品和文化傳人歐洲帝國,這不僅讓現代藝術家和作家們可以從不同角度詮釋現實,更難得的是,它多少顛覆了人們對歐洲強大工業文明的信心,而開始懷疑殖民帝國及其現代工業文明的全能性;面對外來的“野蠻”文化,人們逐漸意識到,歐洲殖民帝國是如此不堪一擊,而這種擔憂也呈現在當時眾多的文學作品當中。勞倫斯同樣表達了他對二十世紀初英國工業文明壓制人性的批判,并由此折射出其對殖民帝國命運的擔憂。在《查》中,勞倫斯也借用康妮之口來譏諷英國因受控于“極地”理性而變得既猖獗又具毀滅性的工業文明,而這正是缺失原始肉欲及工業文明摧殘下“心性殘缺(psychosexualdecay)”的直接后果。當康妮來到鄉間,聽到一群女學生在練習合唱,她被她們所制造的不和諧噪聲震驚,這本應是純潔的音樂活動,而在機械主宰下卻變成了如今控制英格蘭的混亂場景:
但那根本不像歌曲,不像自然的歌兒,簡直無法想象。就是順著調子扯著嗓子發出奇怪的吼叫。這聲音不似野蠻人。因為野蠻人還是有其微妙的音樂節奏……這樣的人還有什么救?她們內心里活生生的直覺器官已經死了,直覺的官能已經死盡,只剩下怪異的機械的呼號和乖扈的氣力。
這里,勞倫斯使用了“野蠻人”(salvages)或野蠻文化來表達自己對原始非洲及其文明的向往,同時也直接批判了英國工業社會已墜入崇尚金錢,成功,權力,喪失人類純真本性的腐朽程度。而非洲野蠻人的原始文化,純感覺文化或是肉體意識,因其毫無精神作用,具有奇妙的韻律和本能,讓我們看到糾正墮落機械文明,剝離純真人性的一線生機。
因此,當康妮感覺到了英國社會現代工業文明行將崩潰,她想掙脫施加在她和梅勒思性愛關系的社會約束,她開始極力設想兩人逃往遙遠的殖民地,逃到世界盡頭,以擺脫來自社會對她們愛情的壓制和約束。而她知道,自己的世界無法給她任何逃離的可能性——一個人無法走到世界的盡頭,因為“現如今,地球的最邊角離查靈十字路也不過才五分鐘的路程。無線電廣播正活躍著,因此就談不上什么地角天涯”。(LCL 293)同樣,梅勒思也意識到和康妮的情事可能被發現而想要遠離,他“顯然懼怕這個社會,因為他知道這社會像個惡毒的,半瘋狂的野獸”。雖然暫時無法逃離令人窒息的西方文明,但康妮和梅勒思似乎感覺到了回歸蠻荒文明不失為拯救因腐朽理性的歐洲現代工業文明而喪失的本真人性的一個新嘗試,這無疑也給處在當時令人絕望的社會環境下的大眾又一選擇,讓人們還能希望留存。
雖然從未身處非洲大陸,但勞倫斯借用非洲想象影射衰敗的歐洲工業文明,渴望通過原始古老的異域非洲擺脫壓抑腐朽的現代文明以重新找回鮮活人性。《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沒有任何情節發生在非洲土地上,但小說中隨時可見原始非洲及非洲文明的影子。透過小說的非洲視角,勞倫斯借由他對非洲文明的理解試圖提供改善英國衰敗現狀,復興西方文明的新途徑,以此讓飽受西方工業文明壓抑的人性在原始野蠻,非理性的非洲文明中得到釋放。勞倫斯重歸原始的夢想在現代讀者看來雖然顯得有些極端或缺乏理智,但他一直孜孜不倦地探索拯救荒原般世界的新途徑,尋求脫離僵化機械文明,復興鮮活人性的責任感和他對美好人性的熱愛和追求,不得不讓我們充滿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