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法生
書院是古代儒學研究和教育的重要形式,在極盛時的清代全國曾經達到5000多家,對于中國文化產生過重要影響。1902年,晚清政府宣布廢除書院改制學堂,數千家書院一夜之間消失或化身為現代學堂。從中國近代史的發展看,這一教育革命有其必然性,它是近代中國引進西方科學技術制度的必然要求,其意義不言自明。但是,這一革命本身是否也有其偏頗之處,卻是當時的知識界沒有深入思考的,就是以知識傳授為主的現代教育如何關注青少年的人格與德行,此一疏忽卻對中國后來的教育發展造成了始料未及的嚴重后果,而當代教育正在咀嚼它的苦果。
然而,歷史畢竟有例外。在近代文化史上,偏偏有幾個不合時宜的儒者,不但早就意識到了近代教育革命本身的偏頗,而且以儒家歷來知行合一的精神,躬行實踐,力圖通過自身的教育改革活動糾正這一偏頗,以為中國現代教育探索一條可行的出路,于是,我們便有了20世紀中幾個有關書院的孤獨樣本,它們分別是馬一浮1939年9月創建的復性書院,梁漱溟于上世紀40年代在四川創辦的勉仁書院, 1949年錢穆等人輾轉香港后在極為艱苦的條件下創辦的新亞書院,以及梁漱溟、馮友蘭、張岱年等于1984年10月共同創建中國文化書院。以上書院有一個共同的目的,接續中華道統并解決現代條件下的中國人的人文精神缺失問題。它們有如幾顆寥落的辰星,閃耀在20世紀中國文化的上空,構成了書院在現代中國不絕如縷的傳承歷史,其意義直到21世紀才顯示出來。
進入21世紀以來,借助于改革開放的推動,書院再一次在民間出現并迅速發展。2011年是清政府廢除書院一百周年。據統計,到2011年底,全國新成立的現代書院已達591家,近幾年又有所增加。這樣一種復興的勢頭自然是1902年以來前所未有的。
在上述591所書院中,由官方建立的有142所,占書院總數的24.70 %;而民間興起的力量有449所,占現代實體書院總數的75.30 %。這表明民間社會已經成為推動現代實體書院發展的主要力量。另外,絕大多數現代書院的發起者并非儒家知識分子,其身份十分多樣化,包括企業家、律師、退休官員、工程師、醫生、退休教師甚至普通職工等等。書院發起人的這種情形實際上反映出本次書院復興,乃至于新世紀以來的國學熱,其主要的發動力量源于民間,其次是知識分子,政府的力量又居其次。政府對于本次傳統文化熱的主要貢獻在于放棄“文革”中的全面反傳統立場,轉而對于民間的文化訴求采取默認或者支持的態度,從而釋放了民間的文化創造力。
書院復興的直接原因,在于當代教育自身的嚴重弊端。但是,書院不僅僅關乎孩子,它代表著一代人對于中國文化走向的反思與覺醒,而教育之痛只是它的觸媒而已。通過接續中華道統,并在繼承中返本開新,創造出適合時代的新文化,正是現代書院的意義之所在。
現代書院的功能分類
國內與文化有關現代實體書院的發展呈現出一片欣欣繁榮的景象,各地以國學為主要內容的學校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出來。這也從側面體現出了我們國學受重視的程度與日俱增,傳統文化已開始以更為活躍的姿態呈現在大眾的視野中,從形式上來看,主要可以分為五類:
第一類,以學術研究和交流為主的書院。它們主要組織高層學術研討會,聘請名家開設國學講座,舉辦各種專業國學培訓班,這一部分書院以學術研究交流和高端國學培訓為主,比較類似于古代書院。
第二類,以青少年國學教育為主的書院。教授國學的書院大致可以分為以幼兒、中小學學生為主要對象的國學書院和成人國學班兩部分。
以幼兒、中小學為主要對象的國學書院一般都有自己獨立的辦學宗旨,針對的主要是幼兒和中小學生,從教育形式上來說,可以分為全日制、非全日制、全日制和非全日制結合三種類型:
采取全日制教育方式的書院,使孩子脫離現代義務教育學校,既教授孩子義務教育應該學習的語、數、英等現代課程,同時也交給孩子武術、寫詩、彈奏古樂等課程,并沿用古代書院耕讀的方式,實行中西、古今結合式教育。非全日制教育的書院則是采取課余補習的方式,作為對我們現代化教育的一種補充。
第三類,從事成人國學教育的書院。成人國學書院主要有政、商精英國學補習書院和一般民眾補習書院。政、企精英國學補習書院一般會和高校合作,以提高自身修為作為目的,收取高額費用。
第四類,青少年和成人兼顧的書院。這類書院是面向普通民眾開放,以免費普及傳統文化為目的的。
在所統計書院中,也有一些僅有書院之名而無書院之實,實際經營的是樓盤、娛樂、飲食、招聘或者其他商業活動,或者是現代大學中的學院。但它們顯然不是書院復興的主流。
現代書院的發展瓶頸
必須承認,現代書院還是稚嫩的、不完善的,許多書院正在經歷著成長的煩惱。簡言之,當代書院發展依然面臨一系列困擾:
第一,關于書院的辦學精神。
現代書院大多數以經典誦讀學習為主,極少將西方經典列入課程,這無疑與本次書院復興的動因及辦學者自身的文化素養有關?,F代書院的興辦者大多數是富有傳統文化情懷者,但很少有專業知識分子,他們的動機主要是通過經典學習補救現代教育的弊病,而缺乏更深一層次的文化考量,這與近代名儒們所創辦的書院形成鮮明對比。比如錢穆為新亞書院確定的辦學宗旨是“上溯宋明書院的講學精神,旁采西歐導師制度,以人文主義教育為宗旨,溝通世界東西方文化 ”。顯然,作為一代通儒,錢穆先生并沒有讓他的文化情懷遮蔽其世界目光,而是明確提出了溝通中西文化的辦學指針。同樣,馬一浮主辦的復興書院也與西方哲學與孔門四科一樣列入教程,顯示了一代儒宗的文化胸襟。但是,目前的書院多為民間人士創辦,此種文化視野高度恰恰是他們所缺乏的,所以不少院長更樂意以“山長”自居,而對于他們所陌生的西學持不屑一顧的態度,這顯然與“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的孔門辦學精神不相符合。如何提升自身的文化素養與境界,擺脫單純的文化復古色彩,乃是今天許多山長們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第二,國學師資水平亟待提高。
文化修養的不足不僅體現在對于西學的隔膜,同樣體現在國學修養上。從“五四”以后算起,國學教育已經中斷了四五代人,課堂上的國學老師的國學水平其實與弟子們相去不遠,他們都處于國學啟蒙階段,這自然會深刻影響教學質量。儒家素有傳道授業解惑的傳統,但一個并未探到傳統文化堂奧的老師如何能盡到老師的本分?另外,儒學有2500多年的歷史,其中有先秦儒家、漢儒、魏晉玄學、宋明理學和清代訓詁、當代新儒家等眾多流派,一個缺乏基本儒學素養的山長,僅憑其熱情如何于其中抉擇發揮,完成傳道的使命?正因為儒學基礎之薄弱,尤其是對于儒家內在精神和儒學近代流變缺乏基本理解,不少書院的山長們才對褊狹膚淺的當代儒家原教旨主義者表現出濃厚興趣,以為那種極端保守的儒學才是儒家,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第三,如何與現代學校教育銜接。
當代書院的困難不僅有主觀因素,更有客觀因素,其中最為顯著的問題在于無法與現有學校教育銜接。目前的書院幾乎全是體制外辦學,孩子們讀完多年的國學經典,卻拿不到國民教育的中小學文憑,使得下一步的升學陷于困境。個別地方采取了與其他中小學聯辦等融通措施,但并非所有的教育局都如此寬容,許多書院仍處于被打壓的狀態。如何解決合法性問題,在國民教育體系中獲得一席之地是影響書院長遠發展的最大問題。
第四,經濟困境與發展后勁。
民辦書院是新興書院的主體,除極少數企業家投資興辦者外,多數在經濟上處于舉步維艱的狀態。比如吉林省的長白山書院,創辦者在極為普通簡陋的平房內傳授國學,還招收具有一定基礎的國學研究生,并免去所有學雜費,在經濟上入不敷出而捉襟見肘;民辦曲阜國學院同樣如此,該院招收了30多名全日制學生,卻數度因為校舍和經費而瀕臨停辦。這是當前大多數書院的常態,即使影響較大的尼山圣源書院也無法擺脫經費困難,成為影響書院發展的主要瓶頸??梢哉f,絕大多數書院尚處于為生存而奮斗的狀態,正因為如此,創辦者們的精神才格外令人敬佩。他們的擔當精神不但使得他們突破既有的種種客觀限制,也使得他們能夠逐步超越自身的主觀不足,從而顯示出難得的儒者風范。此種風范不僅是這一撥書院復興的真正動力,也是書院繼續提升壯大的根本保證。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在書院這種歷史悠久的教學組織中,寄托著中華文化鳳凰涅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