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白
一
這個小鎮離南寧不遠,一個半小時就到了。
公共汽車從市區出發,在城市的南邊跨過一條與珠江有著莫名其妙拉扯不清關系的河流之后,便進入南方典型的丘陵地帶。
車子沿著山地極不情愿拱讓出來的道路,高高低低的,在細葉桉林中穿行。窗外的山坡和田地里,時不時看到在小溪邊吃草的牛,扛鋤頭鉆進玉米里的人,放學后結伴回家的小孩,突如其來唧唧喳喳的飛鳥。
車上的人,在車還沒有開出車站的時候,就在說他們熟悉的事情了。他們一直說到車開出車站,開過大橋,開進山嶺……
我在輕搖慢晃中習慣性地瞇上了眼睛。當我被一陣劇烈搖晃推醒的時候,小鎮到了。
二
天色按天地間的規矩,慢慢灰暗下來的時候,夕陽還不太情愿離開。它仍然在河對岸的山林上方站著,光線雖然柔弱,但是依然明亮。
若干小木船,挨著河岸,安靜地,停靠在沙石灘碼頭。船上有人淘米,洗菜,往岸上提東西。聽不到他們說話。遠處,像默片中的鏡頭。
我們來到河邊,眺望夕陽。夕陽無語。
我蹲下來。我怕站著破壞了這時的寧靜。
夕陽于是自然而然裝進入了我的視野。
夕陽和夕陽里的山,身邊的河,河里的船,船上的人……
我朝著無數個方向,按下了快門。
其中有一張,記述了這樣的場景——
兩艘破舊的小艇,艇尾各插著一根固定船體的長瘦竹竿,船頭挨著船頭,泊在夕陽里。被撫摸得光滑無比的長瘦竹竿,穿過船甲板的小洞口,從船甲板面一直貫穿過船體,插入到河里的泥淤中去。
夕陽灑下來的光線,細碎、金黃,在兩艘船中間的水面上蕩漾。
兩艘老船,像一對曾經過無數冷遇戀人,泊在陳舊的時光中。
三
河邊有無數石子。很多河邊,都有這種石子。它們常常被遺忘,被忽視,甚至是被看做是走路的障礙。
但是,在這個黃昏,我們把這些石子都當作了寶貝。
身邊流動的河水,讓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安靜,讓這些石子,鑲在河邊腳下的泥土沙灘上,美得理所應當。
在河邊的石頭上坐下來的時候,這些石子自然而然便有了些特殊的意味。
先是聽到身邊的聲音說,這石子真美!
隨手拿起來一塊。看到沾著泥土的小石子土得掉渣。
聽到身邊的聲音又說,洗洗,洗洗就知道了。
于是把石子放到河水里搓洗,滿身泥塵的石子,慢慢變得光滑和舒適。石子出水時,恰好有一道光線照在石子上,石子折射出沉沉的光芒,不刺眼,是奶黃的光。我迎著夕陽的余暉,把石子舉到齊眉的地方,端詳。這是一塊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橢圓石子。石子表面被河水沖刷、腐蝕的痕跡特別明顯,無數凸凹像極畫報上火星的表層。石子的凸凹,貼著掌心,緩緩的粗糙,有了溫暖。
石子表面繞著五道不規則的灰色痕跡,像五條灰色的帶子纏著一個黃色的橢圓。一塊小石頭,到底是因為地火炙燒,還是外力撞擊,或是不為人知的變故,才能在這么窄小的表面上,呈現出兩種不同的顏色呢?
我的右手,又探進清澈透明的河水,又拿起了另一塊石子。左手和右手拿著的石頭,看起來,像一對兄弟。
河水里,還有很多石子。它們躺在清澈的河水里,不知還要躺幾千幾萬年。
四
轉過一道將倒未倒的泥磚墻,突然看到一個老婆婆,扶著破舊的木門看我們。她好像早就知道我們一定會從這里經過,于是一直站在這里等候。這里并沒有路,她怎么知道我們要從這里走過?我們是看見那間房子屋檐上長著鮮紅的吊鐘,才跨過草叢和傾倒的磚墻、牛欄,來到這里的。我們只是想拍一張照片。
突然相遇,大家有些許不適,看起來都有一點詫異。好像我們和老婆婆都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似的。老婆婆一直扶著破木門看著我們。我們站定了腳步,也看著她。老婆婆樹皮一樣的臉上,漸漸舒展開了。我聽到了她在說話,雖然聽不懂說什么,但從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有一種東西在融解和流動。
我說,我們,拍、拍……
老婆婆呵呵地笑了。她的左手,拉開了木門,右手往屋子指著,示意我們可以過去。
我朝老婆婆按下了快門。
老婆婆穿著破舊的淺灰色上衣和深灰色褲子,看起來和她的年齡、身份頗貼切,一綹疏于整理的花白頭,發沿著前額,垂掛到眼睛上,左右搖擺。她的手是我看見過的少有的粗大,那雙粗大的手,在我們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她的身后是擺放無序的雜物:扎竹排剩下的竹子、舊鍋、柴草、碎磚、藤椅、塑料薄膜、木桶……
它們和我們站在一起,站成眼前的世界。
五
磚墻拐角處,堆放著四層灰色老瓦。
我分不清這些老瓦老到了什么年份。這些老瓦的灰色接近于白。每一塊瓦的灰白深淺各不相同,弧度、大小、完整程度,也都不算接近。
瓦堆最上一層,放著三只甕。兩只大的,一只小的。兩只大的倒立在瓦堆上,小的側臥著。一株蕨類植物從側臥的小甕甕口探出來。很多柔細的植物,在自屋頂掛下來,在陽光中輕輕搖晃,青綠得耀眼。瓦堆上橫七豎八插著若干不知道是小孩的杰作還是來自何方,不知生于何時死于何因的其他植物枯枝。
幾塊巴掌大的石頭,東一塊,西一塊,擱在瓦堆上,看起來很安然。
六
蘭花。是蝴蝶蘭。藍色的蝴蝶顫顫抖抖站在潔白的花朵上。潔白的花朵,像是有人故意用細繩扎上了綠油油的長條葉子。柔軟翠綠的長條葉子在青磚縫隙中間站成一片活潑。它們依著青磚圍墻,像是支持和攙扶著,一起向有老頭們打牌閑聊的遠處延伸。
我們沿著蘭花的指向轉到圍墻外。
在彎曲凸凹貫穿小鎮的堅硬石板路走著,又碰到了鮮紅、嬌嫩的扶桑和吊鐘。它們站在石板過道兩側。
我們站住在扶桑和吊鐘中間,相視一笑。
七
首先是夜風輕柔,然后是漆黑無邊;夜深后,是彎月漸升,星辰稀少。
站在樓頂看小鎮,小鎮的屋子像一群挨坐在一起睡著了的老人,淡然里有回憶,回憶里有天命,順應天理又遺忘了天地。
站在樓頂上,只聽到不遠處河水的流淌,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
“寂靜,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