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望眼

冷冰

一

不用戴立體眼鏡去看秋日的田野，世界是3D的。山豐滿，樹豐腴，田地妖嬈，云遠天高。

在北方，七月的大地以綠色為主，白菜地的翠綠、楊樹的深綠、河水的暗綠，還有剛成熟的谷子地里帶一點黃色的蒼綠。綠地層疊，堆出夏的濃郁與厚重。從八月開始，黃、紅、褐、紫漸漸泛起于田邊溝壑，到了中秋，抬望眼，世界便成斑斕花色，世間的景物開始呈現輕盈而多變的姿態。色彩是大地的衣飾，壯美而無言。

時至寒露，一兩場雨，兩三次風之后，天忽然高了，在炫目的陽光下藍得耀眼，像深不見底的湖水，讓人有伸手去探一探的欲望。云白了輕了軟了，在天空的湖面上飄蕩。空氣不再粘濁，陽光亮而薄，有銅的質感，照到哪里，哪里便鍍上一層亮麗的光膜。

秋天宜遠望，或45度角仰視、俯視，色彩、氣味、層次、韻律，滿眼滿懷，流連其中，心境怡然。

二

田野里，玉米懷抱著孩子等著接她回家的農人，高粱蓬散著詩人的長發仰天長吟，谷子低頭與螳螂道別，田鼠一家在野草的掩護下忙著挖洞，準備貯存冬天的口糧。

田野里的莊稼不僅增加了土地的厚度，也是土地成長和思考的狀態與結果。它們聽風說，聽雨說，聽飛過的喜鵲說，但它們自己不喜歡說話。它們在沉默中把扎根、拔節、長葉、開花、結果的事做完，不忽略任何一個細節。做比說重要，說話會丟很多東西，而做讓生命更有方向感，更接近生活的需求和本質。在這片田地里，雖然每一株玉米、高粱都有大致相同的成長經歷，但每一棵又那么不同，結出的果實、看陽光的角度、喜歡的鳥，都不一樣。它們自己懂得這些，就像人類，都有四肢五官組成的身體，但每個人又都是獨一無二的自己，有各自的性格、各自的心事、各自的命運。

一棵紫色的牽牛花纏著一株高粱螺旋向上，纖軟的枝蔓邊攀援邊開花，喇叭形的花盞質地嬌嫩，如少女的肌膚。花蔓就要攀到高粱的穗實了，高粱的臉漲得通紅，不知因為害羞還是激動。我從這棵高粱邊走過，心想，這樣日夜纏繞廝守的情意，在田野里常見，但在人群中卻越來越少了。

三

每當走在田野里，思緒會隨著看到的一棵樹、一朵花、一片葉子跳躍，與花花草草在一起，心可以放松得像風一樣自由，無拘無束。但糾結我的問題也很多。比如，大雁如何確定回南方的日期？核桃的紋理真的和人腦一樣嗎（我沒見過人腦）？我還想知道，西瓜和南瓜是否可以嫁接，如果可以，哪個會更甜更大呢？諸如此類的問題，至今仍無答案。

在一架豆角前，一串豆角就是一件工藝品，像一枚枚做工精致漂亮的翡翠小刀，有玉的質地，掛在那里等待撫摸。黃瓜是有個性的“憤青”，披帶刺的外衣，別黃色小花的徽章。苦瓜將一生的坎坷牢騷寫滿全身，但苦味仍存在心里傾訴不盡。西紅柿、白菜、倭瓜，名副其實，性情外露，從它們的名字即可大略知曉它們的顏色、面貌甚至味道。

螞蟻、螞蚱走到哪里都如穿行森林。野兔的藏身之所仍很隱秘，想見到它們只能憑運氣偶遇。一群麻雀在菜園上空追逐嬉戲，完全是即興表演。它們每一只都是特級飛行大師，身懷絕技。平行急加速、俯沖翻轉、急停、跟進……動作隨心所欲，精準流暢，特別是輕靈優雅的氣質，令人欽慕。我想，它們完全有資格做人類的飛行教練，如果哪個飛行大隊掌握了麻雀的飛行技巧，像它們一樣在高空中飛旋，呵呵，那場面一定會讓觀者震驚、暈眩！

在這片地的邊上，驢媽媽正帶著一頭小驢吃草。小驢剛出生一周左右的樣子，和一只看門狗差不多大小。與媽媽肚子里溫暖安靜的世界不同，周圍的一切嘈雜而陌生。小驢緊貼著媽媽的肚子站立，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它沒有幼兒園、沒有玩伴，只能跟在媽媽身邊，聞媽媽吃過的草，走媽媽走著的路。其實，不止這只小驢如此，很多孩子就愿意這樣跟媽媽在一起，而不是當留守或寄宿生。對于我們有限的生命而言，能和親人在一起就足夠了，何況，對現在的很多人來說，這已經是奢望了。

站在田野里，我望見了生命中很遠的事情。

選自《國家電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