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二則

關海山

跳舞

時下所有的健美娛樂運動中，跳舞應該是最古老而又最現代的形式了。遠在原始社會，勞作歸來的人們為了慶祝狩獵的收獲，夜幕下，燃起篝火，連喊帶跳———自然是沒有任何章法的亂蹦亂跳，但那從內心底里散發出來的歡愉，是多么地熱烈和奔放；后來，伴隨著社會的進展而帶動的人類文明，卻把舞蹈禁錮在了皇帝的三宮六院，或者富商大賈的深宅貴庭里，成了“勞心者”醉生夢死、奢侈腐化的代名詞；偶有散存于民間的舞者，也多為誤入風塵的女子，即為生計所迫強顏起舞的藝人，那舞雖也柔美婀娜、姿式翩翩，只是要讓善良的人從中讀出許多的酸楚來，如何也不能怡然而“賞”之了。因此，便想到敦煌的飛天，想到寺廟里的壁畫，甚至想到春宮圖的大肆渲染：那該是人們基于人性對于舞的另一種詮釋，撇開藝術的名目，就多少有些悲壯的意味了。

建國之后，尤其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全國上下倒是處處“鶯歌燕舞”、一派欣欣向榮的繁盛景象，只是，舞種稍稍單調了些：除過樣板戲里不經專業訓練便跳不了的舞蹈外，就只剩下“忠字舞”尚可表情達意、舒活筋骨。此舞更以集體操作見長，波瀾壯闊，循環往復，但觀之，不怕你不頓生千倍自信、萬丈豪情。

近年來，外面舞種的引進，確實大開了國人的眼界。踢踏，帕斯，倫巴，探戈，華爾茲，太空舞，劈靂舞，迪斯科……皆有它自己獨特的魅力。音樂是舞蹈的靈魂，一曲響起，再配以彩燈閃爍，立刻制造出許多似虛似實、如夢如幻的感覺，這時，置身其中，你能聽見舞者心臟的跳動以及血流的澎湃。

事實上，舞廳就是一個縮小了的社會，男、女、老、幼、好、壞、強、弱，各色人等云集。在這里，有消遣娛樂的，有尋求慰藉的，有放浪尋釁的，也有心懷鬼胎的，一個個禮服正襟、衣香鬢影，卻又一個個莫名其妙，不知深淺。每種舞又有各自的寓意和內涵，給人以不同的感受與調節。比如：華爾茲是屬于貴人之舞，雍容典雅，且可上可下、能進能退，讓人對舞者產生一種有涵養、有風度的瀟灑感覺；慢四則含情脈脈，心旌搖曳，讓人如置身幻夢之中，別有一番深長的滋味；迪斯科、霹靂舞是年輕人的專利，那強烈的節奏、粗獷的動作，既生動又滑潤，即專橫又協調，給人一剎那原始野性生命的震撼；交誼舞的歷史最悠久，擁有的癡愛者也最廣大，而它總是有意無意地最大限度把人卡在滿足與不滿足之間，讓參與者心猿意馬但又不能跨越雷池一步；太空舞飄忽流暢、惟妙惟肖，動作看起來似乎支離破碎，實際上非常自然有機、脈貫氣通，猶如醉拳，虛實相映，連綿和諧，東倒西歪的一招一式中，都潛伏著極大的道理；被稱為“有禮貌的淫蕩”的探戈舞，若仔細觀察，那舞步中永遠昭示著微微的凄涼與迷惘，以及半推半就的放縱和曖昧。這跟它的起源有關。十九世紀八十年代，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外來移民區的好事者把西班牙和非洲的音樂進行糅合，創造出節奏里含有性愛且近乎神經質味道的特殊曲調，它最足以誘惑人心的是，曲調似乎隨時瀕臨爆裂的邊緣。就連阿根廷當紅的職業舞蹈家卡洛斯也說“……每當我和一位女士跳舞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已經和對方融為一體，這又會令我產生出美妙的焦急感。”———是的，面對欲望的驅使，誰都不失為有血有肉的凡胎俗體。

因此，舞廳中便時有緋聞不脛而走，迅速傳遍大街小巷，攪擾著無數本份的家庭。近來，由于種種理由，又逐漸出現了許多天生麗質打扮新潮的伴舞女郎，或稱伴舞小姐。她們不時地在人前人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優雅地捕捉著來自客人的各種信息。當你的目光被她所吸引，要么送你一個迷人的微笑，要么拋給你一個勾魂的眼波，這時候，只要你沒有明確的拒絕，她們就會輕盈地走過來，小鳥依人般坐在你的身邊，陪你聊，陪你跳，讓你暫時棄掉煩惱，“心曠神怡，寵辱皆忘……其喜洋洋者矣?！碑斎焕?，夜深人靜互道再見時，“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面對如此冰肌玉骨又善解人意的年輕異性，縷縷欠債的內疚與超然的豪氣自你心底升起，此情此景下，唯有慷慨傾囊方能以酬佳人呀！然而，沒有不透風的墻，瀟灑得多了，一旦被“賤內”從你奕奕的神采中讀出她的危機來，就要對你采取果斷嚴厲的防患措施，以免你被“小妖精”的巫術所迷惑而不能自拔。并且，從此再有舞會之類的外事活動，她一律大包大攬亦步亦趨地前往護駕，獻上過分的殷勤。旋轉的人群中，只要是她會走的舞步，就定然要一曲接一曲不辭辛苦地陪你蹦到曲終人散，免得你再苦心孤詣去找別的舞伴；如果她不會跳舞，則要坐在一旁杏目怒睜虎視眈眈地遙控你絕不允許有固定的舞伴，必須跳一輪換一個。———可憐天下妻子心，把幼稚單純的你孤獨地扔在復雜的社會，叫她們怎么能了無掛礙高枕無憂呢！

只是，所有的舞種都不會因此而遭滅絕的，并且大有派生、蔓延、發揚、創新、光大之勢。事實上，有人愿做干柴，有人愿做烈火，跳舞不過是一介被利用了的工具，羌笛何須怨楊柳，“如果有人在里面發現色情趣味，那是自己存心不良?！薄溃@可是張愛玲女士在半個世紀前就說的話了。

熱鬧

已經許多年了。那時候剛參加完高考，十年磨劍、十年寒窗，聚集了這一次全心力的沖刺?？己每級墓们也蝗ス芩?，反正寫完了考卷上的最后一個字，走出考場，太陽也比以往的暖，天空也比以往的藍，街上的陌生人一個個也都比以往和藹可親了很多。做幾次擴胸運動，長長地出口氣，放肆地跳起來摸一摸街邊垂下來的柳樹枝條，這下好了，可以暫時有段長時間不再去和老師捉迷藏，不再在父母的虎視耽耽下夜點明燈下苦心，不再連睡夢中喊出的囈語也嘰哩咕嚕的漢英夾雜———多年來忠心耿耿地陪伴著我的課本、練習冊一下子不再重要了，完全可以隨心所欲地把它們作為禮物送給鄰居的小弟小妹，也可以毫無顧忌地把它們扔掉或者當廢紙賣掉。我相信，那一時刻的突然放松、愉悅和復雜，絕對是人的一生中也難有幾次堪與比擬的。

隨之而來的便是空虛。過慣了緊張的生活，猛然間沒有了壓力、沒有了確定的目標、沒有了老師或父母站在身側的監督和逼視，還真叫人手足無措。因為掛念著考試的結果，焦急？渴盼？擔心？祈愿？說不上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總之，拖得人懶洋洋的，根本產生不了出去玩?；蛘呦硎苁裁吹挠?。那就上街走走吧，隨處看看也好，散散心，省得一個人坐在家里悶出病來。

獨自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著，無所事事，干脆哪兒人多、哪兒熱鬧，就往哪兒擠。賣藥的，耍猴的，算命的，下棋的，練氣功的，推銷減價貨物的……全都成了我光顧的佳處。聽著四面八方的話語，看著形形色色的人物，“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欣賞與平衡中，積少成多，腦子里便裝下了許多津津有味的故事，充實和成熟著我懵懂的年齡。

大街就是一個濃縮了的人生舞臺，生，旦，凈，末，丑，皆盡情地表演；而熱鬧就是短小精悍的小品，深邃的哲理蘊藏其中，給人以啟迪和思考。

耍猴的圍觀者最多。一陣鑼聲響過，披紅掛綠的猴子便一蹦一跳地來到觀眾面前，眨眨眼睛、嘟囔嘟囔嘴巴，接著，惟妙惟肖地模仿著人的動作去拉車、吸煙、翻筋斗、做游戲，遵照其主人的指揮，去完成各種規定的動作，它會和貓因為饞嘴而打架，也能與狗聯合起來共同對付主人分配的任務，抽空還要對圍觀的人群擠眉弄眼拋去一個飛吻。于是，大家全都開心地笑了，前仰后合，抑揚頓挫。觀察著忘乎所以的人們，我突然心中感到納悶：面對如此聰明而靈活的猴子，誰能知道到底是人在耍它，還是它在耍人？說不定主人把它關了一天，這會兒它正心情郁悶渾身煩躁想出來撒撒野、逗個樂呢！下棋者鬧中求靜處之泰然，一步一趨步步緊逼，一招一式絲絲入扣，頗有大隱隱于市的超然風度。然而，河、漢對壘，將、帥爭命，棋盤上血光劍影，危機四伏，“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看似寧靜、超然的沉默中，其硝煙彌漫排山倒海之勢，卻一點兒也不亞于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開片的大場面。要不，對面弈者的全身已被汗水濕透，為啥卻頭上青筋暴裂眉頭緊攥，兩眼怒逼棋盤，手上的大蒲扇“呼哧呼哧”地只管掀動人家旁邊賣雪糕姑娘的超短裙？有時運氣好了可以看到“街頭散打”比賽，這在當年可是常事———自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原由，和許多庸俗的武打影片一樣，為打而打而已。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因為芝麻小事口角起來，精彩的對白很快引來了眾多的“知音”圍觀助威，就有一方覺著面子下不來，遂施展拳腳證明自己的存在。得勝一方趾高氣揚凱旋回師，被教訓者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土，罵一句“媽媽的，老子先前比你……”大概也不覺吃了多大的虧；賣減價服裝的挺有意思，我每天觀看都學習無數次了，總是相同款式大致顏色的那幾件衣服，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清倉跳樓大甩賣”，可總有人從人腿的森林中鉆到前面轉身抱出好幾件來，笑瞇瞇彌勒佛一般，就像走在街上揀了個大元寶；頂叫人不理解的是賣耗子藥的，啞著嗓子唾液飛濺指手畫腳地向過往行人信誓旦旦：“……祖傳秘方，一粒見效。大老鼠吃了蹦三蹦，小老鼠吃了瞪三瞪！”可讓人不理解的是，他說話歸說話，為什么老要使勁地拍打自己的胸脯呢？“嘭嘭嘭”地讓人聽了渾身長雞皮疙瘩。我真想靠前去告他一聲錢掙多掙少無關緊要，那胸脯可是自己的，又不是去拍瑪麗蓮·夢露……但終于沒那膽量。據宣傳他的藥功效那么大，我怕他著急了不等我說完，就會免費給我嘴里填進一包！

近些年，工作，家務，孩子，朋友，職稱，買房……雜事一多，也就再沒有機會溫習昔日閑時里培養、滋長的特別愛好了。不過，現在的人們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地埋頭奔波尋找時機實現自身價值，似乎即使有“熱”也難“鬧”起來，不值得再削尖腦袋去套近乎湊份子了。這當然是正常的。人生大舞臺嘛，每個人都要拼力扮好自己的角色，干嗎老要有人不負責任客串去做閑適的觀眾呢！

選自《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