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彪
自被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開展刑事速裁程序試點工作以來,福建省福清法院總結出了一套較為完善的認罪認罰協商運行機制,先行先試的實踐探索,為這一制度的最終立法工作提供了極具參考價值的經驗。
近年來,受困于基層法院“案多人少”問題,輕罪被告人“關多久判多久”的現象時有發生。針對輕微刑事案件,我國刑事訴訟法僅設置了簡易程序,無法滿足“輕罪速審”的司法資源有效配置的需求。為此,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14年6月授權在全國18個城市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
據了解,刑事速裁程序是針對輕微刑事案件認罪認罰的被告人從寬從快處理的一種刑事訴訟程序,此項改革一經推出,便引發極大關注。
作為這次改革的試點單位,福建省福清市人民法院于2014年9月啟動刑事速裁程序試點工作。2015年9月,經過一年時間的實踐探索,由福清法院牽頭政法四家制定的《關于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認罪認罰協商制度和值班律師強制法律援助制度試行辦法》(下稱《試行辦法》)出臺并實行,這標志著福清法院成為全國首家真正意義上試行認罪認罰協商機制即訴辯協商制度的基層法院。
截至目前,福清法院已經總結出了一套較為完善的認罪認罰協商運行機制,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司法實踐中可能遇到的問題,進行了先行先試的研究與探索,為這一制度的最終立法提供了極具參考價值的經驗。
“這樣判決對我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2016年6月14日凌晨,吳某飲酒后,駕駛小型轎車在福清市高山鎮北溪路段行駛過程中被公安機關當場查獲。經檢驗,吳某血樣中乙醇濃度為107.6mg/l00ml,屬于醉酒駕駛。14個工作日后,吳某被移送公訴機關。
公訴機關立案后審查認為,此案件符合速裁程序條件,隨即根據值班表通知了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律師詳細閱卷后,立即會見了吳某,向吳某告知了適用速裁程序的條件和法律后果,并就案件事實、定性、法定情節、適用法律、可能的量刑建議和程序選擇等,與吳某進行了充分深入的溝通。
“律師告訴我,如果我態度好,認罪認罰,用速裁程序會更快,判刑會更輕,刑期還可以跟公訴人討論,所以我心里也比較有底,不那么擔心了。我家在閩清縣,今年遭一號臺風襲擊受災嚴重,經濟比較困難。我告訴律師這個情況,律師也表示在協商的時候會幫我爭取罰金少點兒。”吳某說。
公訴人訊問當天,在律師的幫助下,吳某與公訴人進行協商,吳某表示認罪,公訴人根據相關規定提出10%~30%范圍內從寬的量刑意見,律師向公訴人陳述了吳某家庭情況,希望公訴人可以將罰金建議由正常情況下的15000元降低到8000至1萬元。公訴人最終接受了這一意見,吳某也表示認罰。最終雙方確定了對吳某判處兩個月以上三個月以下拘役,宣告緩刑,并處罰金8000至1萬元的量刑建議。在立案審查六個工作日后,案件移送法院。
福清法院在立案后第二個工作日,即公開開庭審理了這一案件,對“被告人是否在律師的協助下進行量刑協商;援助值班律師是否充分履行了權利和法律后果告知義務、是否為被告人提供了有效法律援助;被告人對指控的犯罪事實、罪名有無異議;認罪認罰是否明知、明智和自愿”等問題進行了嚴格核實,最終當庭宣判被告人吳某犯危險駕駛罪,判處拘役三個月,緩刑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8000元。
吳某在判決后表示:“我非常后悔喝酒開車,這樣判決對我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認罪認罰,意思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并自愿接受相應刑事處罰。速裁程序是針對輕微刑事案件認罪認罰的被告人從寬從快處理的一種刑事訴訟程序。‘認罪認罰從寬意味著司法機關要征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量刑的意見。”福清法院刑一庭副庭長鄭敏介紹。
“簡”程序不“減”權利
截至2016年7月31日,福清法院適用速裁程序案件審結482件514人,占同期審結刑事案件總數的17.92%。實施強制法律援助并進行認罪認罰協商207件215人。判前羈押率僅40.27%,有效避免了輕罪案件中出現的被告人“關多久判多久” 的現象。
“通過近兩年的試行,速裁程序輕刑速審、輕罪輕刑理念已為民眾和法律執業人士所接受,試行之初案件少、溝通難、猶豫多、反悔多的狀況,也轉變為案件多、配合順、態度好、反悔少的局面。調查顯示,特別是在實行認罪認罰協商程序后,被告人和律師對速裁程序的積極性大大提高,大量輕罪案件被告人為了減少審判前的心理焦慮主動要求適用,速裁程序適用率從協商前的13.7%上升到協商后的21.2%。”鄭敏介紹說。
同時,鄭敏表示,由于速裁程序當庭宣判、裁判文書簡化、法官獨立簽發等原因,福清法院平均結案周期僅為3.6個工作日,大大縮短了審理時間,但也可能造成被告人對訴訟的準備不充分,侵害了被告人的權利。所以試點工作中,福清法院非常注重“簡程序,不減權利”,真正做到保障被告人訴訟權利。
“刑事速裁程序的啟動條件之一‘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同意公訴機關的量刑建議實質上即認罪認罰協商。實踐中不乏嫌疑人在公訴人提出量刑建議后,請求公訴人降低量刑建議的情形。而公訴人對于可能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在提出量刑建議前必然會考慮嫌疑人能否接受的問題。但是據統計,福清法院受理的刑事速裁程序案件中,被告人文盲占5.19%,小學文化程度占40.26%,中學文化程度占53.25%,大專以上文化程度占1.3%。由于許多嫌疑人法律素養低,之前實行的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制度是依當事人申請,實踐中被告人申請率不足2%,所以法律幫助作用很有限,在與公訴人協商的過程中,嫌疑人基本沒有獨立協商的能力可言。”鄭敏說。
為此,《試行辦法》規定在偵查階段,犯罪嫌疑人提出申請的,應當為其指派援助值班律師;在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沒有委托辯護人的情況下必須指派援助值班律師提供法律援助,援助律師享有閱卷權并直面犯罪嫌疑人聆聽辯解;審查案件事實、定性準確與否;幫助犯罪嫌疑人進行程序選擇;與公訴人就刑罰種類、刑期、認罪認罰從寬幅度以及刑罰執行方式等進行協商。達成一致意見的,公訴機關應當按照協商結果向人民法院提出量刑建議。對于人民法院自行決定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也實行強制法律援助。
同時,福清法院嚴格規定了庭審過程六個步驟:一是集中核對被告人身份基本情況、告知訴訟權利、宣布程序等;二是公訴人簡要宣讀起訴書和量刑建議;三是承辦法官核實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有效性;四是詢問公訴人、辯護人、被害人及訴訟代理人的意見;五是聽取被告人最后陳述;六是進行當庭宣判。
“庭審過程中,我們非常注重核實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有效性。比如核實援助值班律師是否充分履行了權利和法律后果告知義務、是否為被告人提供有效法律援助;核實被告人是否在律師的幫助下進行認罪認罰協商;核實被告人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有無異議;核實其認罪認罰是否明知、明智和自愿;出示《認罪認罰承諾書》供被告人辨認,確認承諾書的真實性、合法性和有效性等。”鄭敏說。
在改革過程中,福清法院發現,由于本院制定的詳細《量刑指導意見》僅提供給公訴人,而律師未掌握,造成控辯的協商能力不平衡,有礙協商結論公平公正。“2016年5月開始,福清法院將詳細《量刑指導意見》對律師公布。調研發現,效果良好,律師普遍反映控辯協商中能更加有的放矢,大幅提高了律師在協商中量刑建議準確性和采納率,也大幅提高了協商效率,有效維護了被告人合法權益。”鄭敏說。
由于充分保障了被告人的合法權益,截至目前,在福清法院審理的實行訴辯協商的207件中,服判息訴率97.1%,僅有的幾起上訴案件,原因是被告人希望通過二審拖延留看守所時間,避免被送監獄服刑,所以真實上訴率為零。
探路:為立法提供寶貴建議
與其他處于探索階段的制度一樣,認罪認罰協商制度在試點過程中也遇到了很多問題,但試點改革的意義在于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總結經驗、提出立法建議。為此,福清法院對法官、公訴人、援助值班律師、被告人進行了問卷調查,針對存在的難題,積極探索破解方法,為今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立法提供了寶貴的建議。
認罪認罰協商中很重要的一個問題,是罪名和罪數能否協商。福清法院的問卷調查顯示,75%法官、100%公訴人和27.27%律師認為,罪名和罪數的協商,與我國追求事實真相的刑事訴訟價值觀相背離,而且罪名和罪數的協商會扭曲社會的公正體系。但25%法官、72.73%律師認為,罪名和罪數可以協商,才能真正體現控辯的對立和公平。
鄭敏認為,協商應當針對量刑,罪名和罪數不宜協商。作為成文法國家,我國在傳統的“違法必究,執法必嚴”司法理念影響下,刑事訴訟追求案件實質真實性。因此,我國不具備對罪名和罪數進行協商的司法理念,社會不具備接納對罪名和罪數進行協商的法律文化。但是從過去“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到現在“寬嚴相濟”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這些與量刑協商實質上相似的刑事司法政策已深入人心,所以認罪認罰協商具有可行性。此外,罰金屬于刑罰中的財產刑,理應也可以協商。
速裁程序是否需要正式庭審對認罪認罰協商結果進行確認?問卷調查顯示, 50%法官、30%公訴人、45.45%律師認為強制法律援助和認罪認罰協商提供了程序正當性保障,所以非監禁刑案件可以實行書面審,但監禁刑案件畢竟涉及剝奪被告人的人身自由,仍應開庭核實被告人的真實意愿。37.5%法官、40%公訴人、9.1%律師認為速裁程序可以全部實行書面審理,不僅有助大幅提高司法效率,也能對公訴人程序啟動形成激勵。
12.5%法官、30%公訴人、45.45%律師認為,書面審違背刑事訴訟的直接言辭和公開審判等原則,將導致“刑事審判的消失”。速裁程序庭審存在的意義在于法官可以核實被告人的認罪答辯是不是在明知、明智和自愿的基礎上作出的,所以不是速裁程序庭審流于形式,而是其他程序庭審過于簡單,缺乏實質化。
福清法院將速裁程序與簡易程序審理過程中的26個環節逐一對比,發現速裁程序節約的時間最主要集中于因為當庭宣判節省了提押時間,以及法官獨立簽發裁判文書節省了院、庭長簽發時間。
鄭敏認為:“司法改革以后,‘讓審理者裁判,讓裁判者負責,法官獨立簽發裁判文書將成為常態,速裁程序以上所節約的司法資源,簡易程序也能做到,二者程序差異性較小。速裁程序針對輕微刑事犯罪,案件事實基本簡單清楚,證據充分,所以可以在送達起訴書同時,由法官助理核實被告人身份及其認罪認罰自愿性、合法性,在強制法律援助和認罪認罰協商提供了程序正當性保障的前提下,對判處非監禁刑的案件,可以考慮實行書面審,必要情況下法官還可以再提審被告人核實,而且書面審也有相關的域外經驗可以借鑒。但是書面審必須有相關的法官免責條款配套,否則遇到個別被告人假冒他人身份的情況,如果法官沒有發現而被追責的話,大家也就畏手畏腳了。”
認罪認罰協商制度是訴辯雙方就量刑達成一致意見的基礎上由法院進行的判決,因此能否對于此類案件實行一審終審制?問卷調查顯示,30%公訴人、36.36%律師認為,速裁程序快捷,被告人準備時間有限,從保護被告人的訴訟權利角度而言應當允許被告人上訴。100%法官、70%公訴人、63.64%律師認為對于輕微刑事案件,事實簡單清楚,尤其在強制法律援助和認罪認罰協商制度保障下,被告人上訴有違誠信,且浪費訴訟資源,所以應當一審終審。
“刑事速裁案件真實上訴率僅0.2%,從福清法院上訴情況看,被告人存在濫用上訴權的現象,唯一一名真正上訴的被告人,也是在實行認罪認罰協商之前。因為公訴人的量刑建議較輕,建議幅度較大,法官量刑在建議的較高點,超出其預期。但這種情形后來通過縮小量刑建議幅度予以解決了。經過認罪認罰協商后,被告人再上訴有違誠信,是對訴訟資源的浪費。所以,我們建議對速裁案件實行一審終審,既可以節約司法資源,也能體現速裁與簡易的程序差異性。”鄭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