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媽

既禾

他以傳奇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生活里，有十八般武藝也有三十六計，但最后，他的一招一式都用來捍衛(wèi)血緣上毫不相干的我們，用自己的武力，幫我們在人生長路創(chuàng)造奇跡。

一

那一年的十月份，青海湖已有了些許涼意，但依舊傲然在祖國的西北，拱手把自己的澄澈空靈送給游客。只是那次，人們看景更看人，因為他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往日僅僅兩三組騎行人的青海湖，出現(xiàn)了近百名大學生，在一個小老頭兒的帶領(lǐng)下向這三百六十多公里宣戰(zhàn)。

“后面的娃娃加油啊！哎呀一個個的身體瓤（蘭州方言，“差勁”的意思）得很嘛！”老頭在前面騎得起勁兒，時不時回過頭沖落后的隊友喊口號，看著黑瘦黑瘦的，喊起來倒是震耳欲聾、鏗鏘有力。于是后面的人重振旗鼓，試圖跟上隊伍。

說起來，這次騎行還要追溯到開學初的體育測試。九月份的時候，平日里動不動宅在宿舍打游戲的我們忽然踏上跑道“乘風破浪”，身體一下子就吃不消了。老頭是我們的宿管，那天，他在值班室看著我們一個個像鎩羽而歸的戰(zhàn)士走進宿舍樓，還伴隨著打噴嚏、流鼻涕、咳嗽以及爆粗口等一系列不可思議的癥狀，就莫名其妙地抓了一個同學詢問，得知只是一個小小的1000米就把我們折騰成了這副模樣，老頭兒頓時感慨萬千，一邊嘟囔著“身體瓤啊”，一邊把買來的感冒藥、鼻炎寧和抗病毒的藥發(fā)放到每個宿舍，并暗自策劃了這次青海湖之旅。

到了十月，老頭兒大張旗鼓地率領(lǐng)我們奔赴了青海。

“世界大得很嘛，你得有勁兒才能去瞅。”休息的時候，老頭兒說。他從不講大道理，所以他說話我們一向愛聽。

二

L大有三十幢學生公寓，每個公寓有三個宿管，輪流值班，也負責樓道、衛(wèi)生間的保潔。大概由于工作的性質(zhì)，無論男生公寓還是女生公寓，宿管幾乎是清一色的女性，久而久之，大家給宿管冠以一個親切的稱呼：樓媽。

老頭兒負責11號樓，學校唯一一個男性宿管，所以我們平日里開玩笑叫他“男媽”。他也不生氣，笑呵呵地說“男媽好聽，男媽好聽”，于是這個“愛稱”也便固定了下來。

男媽今年快六十了，結(jié)婚沒幾年老婆患急病去世。兒子的性格有些古怪，加上母親走得早，略微有些自閉。為了他，男媽不僅沒再娶，還練就了十八般武藝：兒子讀幼兒園，他是幼兒園門口賣早點的大哥；兒子讀小學，他是小學門口發(fā)傳單的小叔；兒子讀中學，他是中學門口開商店的大爺；兒子讀大學，他是大學樓下的宿管……如今，兒子畢業(yè)了，他不想去那邊干擾孩子的生活和工作，又嫌空得慌，就繼續(xù)留在了學校里，樂呵呵地做一群孩子的“男媽”。

男媽就像是把曾經(jīng)給兒子的愛全部拿出來，毫不猶豫地給了我們。男生喜歡打游戲，他就掛著大大的黑眼圈“蹲點”，抓到通宵去網(wǎng)吧的學生，然后追蹤到寢室苦口婆心地勸；每到他值班的時候，他都會在熄燈后把六層樓的宿舍從上到下逛上一遍，但凡十二點了依然有鍵盤劈啪作響的宿舍，他就隔著門說上一句：“娃娃要早點睡覺啊，眼睛要緊嘞！”要么就隔段時間組織個小活動，騎行、爬山、拔河比賽……活動都十分幼稚，卻還是一呼百應(yīng)。

因為，他是男媽啊。

三

大二快結(jié)束那年，舍友異地相戀兩年的女朋友忽然提出分手。舍友短信發(fā)過了，電話打過了，女友依舊不留任何余地，關(guān)了手機，換了QQ，斷了一切聯(lián)系。

我們宿舍幾個人都知道，那女生和舍友是青梅竹馬，兩個人一起偷吃過零食、偷看過電視，每個人的記憶都是另一個人秘密的保險箱，多年的戰(zhàn)斗友誼在高三的熔爐里凝結(jié)成晶，冒天下之大不韙地談起了戀愛。他們一度認為高考是勝利會師的地點，誰料高考后，陰差陽錯地被兩所相聚千里的學校錄取。不過，兩年來，兩人隔著大半個中國，依舊把這段愛情故事講述得風生水起。所以我們怎么也想不到這段感情也會走上校園小說般無疾而終的道路，或許連舍友自己，也一直沒有想明白。

異地戀的可怕在這一刻顯得尤為突出，她關(guān)掉了手機電腦，他便剎那不知所措。

平日里最能鬧騰的舍友就這么悶悶不樂地消沉下去，我們竟然毫無辦法。

許是舍友平日里太活絡(luò)了，這一安靜，素來細心的男媽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異常。他一次次從門口經(jīng)過并假裝不經(jīng)意地朝里面張望，還在有人出宿舍時偷偷“打探情況”。那天，男媽終于從門口走進了寢室，也不多說，丟了句“我煮了粥去吃咧”，拉著舍友就下了樓。我們也不知道男媽用了什么辦法，總之舍友吃了三天以來的第一頓飯，之前，我們寢室?guī)讉€人賣萌賣笑、嘩眾取寵都沒能奏效。

只是，飯的問題解決了，心病還是未醫(yī)。舍友竟然一言不發(fā)地訂了機票，直接跑去了女友學校。出人意料的是，當天晚上就回來了。

很久之后我們才知道，他在偌大的校園兜轉(zhuǎn)了幾個小時，等來的卻是女友和另一個男生成雙入對的身影。

很久之后我們才聽聞，那個我們以為他忘掉往事重新開始的晚上，其實還上演了另一個故事——

當晚，男媽從值班室的窗子看著舍友失魂落魄地回了宿舍，不放心卻又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去敲門。沒想到兩個小時后，同學們都熄燈準備就寢，舍友又失魂落魄地出了宿舍樓。男媽更加不放心了，二話沒說穿上鞋披上外套就跟了出來。看到舍友在黑乎乎的夜色中就那么一步一步晃蕩到了湖邊，男媽一邊按捺住自己砰砰亂跳的心，一邊嘟囔“事兒不對”，然后急中生智地沖著舍友喊：“娃娃，瞅見男媽的貓娃子沒？眼不見就不知道去哪里耍了，老貓在家不吃不喝好幾天可憐的嘞！”

舍友被從天而降般的男媽和他一口響亮的蘭州腔嚇了一跳，然后在西北的夜色中，哭得像個孩子。

那個晚上，他爬上五樓把宿舍里屯的小半箱啤酒都搬了下去，和男媽兩人一人一瓶喝到了凌晨。誰也不說話，只是干杯，一次又一次干杯。最后，箱子空了，肚子撐了。舍友站起來，準備走了。

到底是年輕，舍友還啥事沒有，男媽卻已經(jīng)晃晃悠悠。舍友面沖著男媽，嚴肅地鞠了個標準的九十度躬：“謝謝您！”發(fā)自肺腑。

男媽嘿嘿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大著舌頭說“好娃娃”，然后想伸手拍拍舍友肩膀，一巴掌拍空了，依舊笑呵呵地說著“好娃娃”……

后來舍友和我們說：“男媽那天肯定以為我要尋短見了，其實沒有，我就是想哭，又怕在宿舍哭會打擾你們。不過，站在湖邊的那一刻，真的想過……可是，可是我就是男媽說的貓娃子啊，我要是有個好歹，老貓……”說著說著，打球打折胳膊都不帶掉眼淚的舍友，哽咽了。

四

如今是我們畢業(yè)的第二年了，在社交軟件上，同學們懷念“相愛相殺”的舍友，懷念某一門課程的教授，懷念圖書館前曬太陽的貓，懷念食堂里冒熱氣的牛肉面……但當我們相約回到了學校，11號樓的兄弟們沒有去看望老師或同學，也沒有找貓吃面，而是默契地沖到了宿管值班室，你一言我一語地把男媽逗得格外樂呵。

不知道是誰提及了曾經(jīng)的往事，每天剃須的大老爺們竟然眼眶紅了好幾個。男媽見了，依舊咧嘴嘿嘿地笑著：“再不要酸了，這不好得很嘛。我的娃娃來看我，唏嘛（蘭州方言，“非常”的意思）高興呢。”

一口蘭州味兒的普通話，聽得我們“唏嘛”親切呢。

（作者系蘭州大學2014級新聞與傳播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