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鋒
重慶真正作為工業中心的歷史也不過70多年,是什么給這座城市帶來了質的改變?
翹首企盼的重慶工業博物館仍在籌備中。這個在重慶鋼鐵廠舊址上修建的博物館,日前正加緊征集大量老工業文物。
作為中國西南最大的工商業中心和經濟重鎮,重慶這個城市值得記錄的工業歷史頗為顯赫。無論是在今天還是在將來,以汽摩、軍工制造、天然氣石油化工和材料工業等產業為代表的重慶工業體系,都會在時間長河中留下痕跡。
要知道,重慶真正作為工業中心的歷史也不過70多年,是什么給這座城市帶來了質的改變?它的前世與今生在歷史洪流中產生了一種怎樣的蛻變?
近代工業以輕工業為主
自建城以來,重慶就是長江上游的水陸交通樞紐,乃水路出入大西南的必經之地。應該說,直到19世紀末期,重慶的主要職能還是交通樞紐、水陸中轉站。
不同于長江中下游平原地區以及成都平原地區,這里起伏的丘陵與山地并不宜于農作物大面積生長;再加上中國區域經濟自東向西的不平衡分布和交通條件的制約,重慶的近代工業基礎比較薄弱。

直到19世紀60年代,重慶才有了第一家手工工場。到1890年,也才達到7家手工工場的規模。
雖然1890年重慶開埠之后,外資進入、本地民族工業的興起使得重慶的工業基礎初步奠定,但直到辛亥革命前,也不過53家工業企業,輕紡織業占了絕大比重。
辛亥革命后,重慶工業有了明顯的增長,但受軍閥混戰和地域交通不便的影響,工業生產總量和質量在全國工業體系中比重甚輕。據統計,1937年重慶有萬元資本以上的工廠77家,資產總額共計881萬元,分別占全國工業的1.96%和2.60%。
從工業結構上看,戰前重慶的近代工業也以輕工業為主,據1937年相關數據,77家萬元資產以上的工廠中,輕工業就占了56家,重工業僅有21家。
劉湘開創了兵工產業
主要是輕紡工業和加工工業投資少、周轉少、利潤豐,而基礎產業投資大、周期長、風險大,投資者爭相投向輕紡工業和加工工業,而對基礎工業較少興趣。因而,重慶基礎工業薄弱。
重工業比重偏低,與近代中國重工業發展休戚相關的兵工產業更是基礎薄弱。在防區制時期,由于軍閥擴軍打仗的需要,也由于軍閥、財閥集地方政權和財權之威,便有軍閥和與軍閥緊密聯系的財閥投資開辦與軍隊裝備相關的鋼鐵、機器工業。比如,1919年秋四川督軍熊克武創辦的重慶鋼鐵廠,四年后,四川省長劉湘接辦該廠,但一直到1936年才建成投產,前后長達17年之久。
劉湘主政四川時,在重慶設立武器修理所、川康綏署子彈廠、華興機器廠等兵工企業,開創了重慶真正意義上的兵工生產產業。但較之于洋務運動興起的漢陽兵工廠、金陵制造局等近代中國主要兵工產業,這些企業還微不足道。
戰前重慶工業基礎雖然比較薄弱,但相對于其他中西部城市而言,仍然是相對發達的。
另外,重慶地區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這也為戰時乃至戰后重慶工業經濟的突飛猛進、重工業門類迅速完善奠定了基礎。
抗戰時期的工業內遷
抗戰前夕,國民政府經過多次考察論證,終將四川及重慶確定為對日作戰的大后方。這主要是基于重慶的樞紐地位及天然的地理屏障和戰略縱深,同時也是由于重慶相對于其他內陸城市更為“完備”的工業基礎,以及便利的工業生產條件。
國民政府借圍剿紅軍之機,介入四川特別是重慶的軍政要務,于1935年設立重慶行營。
自此以后,國民政府已逐步為政府乃至工業產業內遷劃定路線,尤其是事關中國存亡的軍工企業更在督促實施之列。
1935年5月,蔣介石在電文中指示兵工總署署長俞大維:“凡各兵工廠尚未裝成之機器,應暫停止,盡量運于川黔兩廠,并需秘密陸續運輸,不露形跡。”
但是全面抗戰的爆發還是將工業內遷的日程大大提前了。抗戰爆發的第一年內,隨著中國東部、中部主要城市相繼淪陷,占全國工業生產能力92%的區域已經淪于敵手。國營的兵工廠及民營工廠先后遷渝。
盡管有早期的規劃,但工業內遷并非有條不紊和從容不迫。民營工業內遷的時間要早于國營的兵工企業,而國營的兵工企業則在組織協調和交通運輸條件上優于民營企業。
民營企業最初的目的地并不都是重慶,卻在幾經顛簸之后,最后不得不以重慶或者四川為終點。民營工業的內遷實際上代價是相當慘重的,戰局的速變、交通的困擾、目的地的含糊都使西遷的民營企業不斷損耗,真正到達重慶并復工實現的產能遠遠不及戰前。而國營兵工廠則在兵工總署的調度下陸陸續續地遷至重慶及其周邊地區,形成區域配套。據1940年國民政府經濟部統計,內遷重慶的民營工廠總數達到243家,占內遷廠數的54%,而內遷重慶的兵工廠則有9家,加上接收劉湘原有的兩家兵工廠,已達到11家的規模,占了兵工總署管轄的17家兵工企業總數的三分之二。
重慶內遷工業推動本土工業迅速發展,到了1944年,重慶的工業企業總量已達到1158家(占全國的三分之一強),產業工人突破13萬人,現代工業布局基本形成。
企業選址及布局
內遷工業幾乎涵蓋了輕重工業所有門類。但對于戰時首都重慶而言,產業結構的偏重點還是軍工產業及其配套的機械、鋼鐵、機器制造、化工等重工業。
雖然內遷的兵工廠只有9家,但這9家兵工企業卻是當時整個中國兵工企業的核心乃至整個重工業的核心,工人總數已經突破5萬人。
兵工企業內遷重慶后,根據其地形和交通條件進行布局建設。在分布上,則呈現出兩個特點。
其一是沿江分布。當時的兵工廠,除兵工署第40工廠(抗戰后撤銷)在綦江(原重鋼四廠)外,其余各廠均分布在長江和嘉陵江兩江河谷地帶。
沿兩江分布的兵工廠大都靠近當時的大碼頭,如明月沱、唐家沱、九龍坡、銅元局、江北嘴、劉家臺、瓷器口等碼頭,便于各廠充分利用水源。這主要是因為戰時重慶的陸路交通運輸并不發達,而水運安全、交通便利、運費便宜。
通過水路運輸,重慶的軍工產品能以較低成本運往當時兩湖地區的主戰場,迅速供給第一、第五、第六、第九戰區的作戰部隊。
而且,重慶沿江地區多平地(河壩)的特點,也決定了沿江修建廠房的成本遠遠低于在山坡上建廠。
另一個特點是配套工業成片分布。為配合生產,兵工廠周圍也分布了各種配套企業。如機床廠、化工廠、食品廠、紡織廠。一方面可以利用兵工廠的運輸條件、生產條件實現資源共享;另一方面,則為兵工廠生產生活實現配套服務。
到改革開放前,以內遷兵工廠為核心的兩江沿岸工業產業區,已形成重慶主城最重要也是最密集的工廠分布帶。
遷渝企業改變其經濟結構
戰時遷渝工業企業給重慶城市發展帶來了全面性的巨變,尤其是其中的兵工企業。
而以軍工企業為核心的戰時內遷工業企業從根本上迅速、徹底地改變了重慶的工業結構和中國工業的布局,重慶由一個規模有限的內陸工商業城市,一躍成長為近代中國重要的重工業生產基地。
其中,不可不提的是,遷渝兵工企業帶動了現代重慶工業全面發展,推進重慶現代工業布局基本完成。
戰前重慶工業體系主要以輕工業為主,而自兵工企業內遷至重慶后,重慶方才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工業城市、重工業基地。同時,重慶以手工業工人為主的狀況就改變了。據統計,早在1940年10月,重慶就有20余萬工人積極參加各項生產建設,其中交通工人5萬,市政工人1萬,文化工人2千,一般機器工人5萬,其余近9萬工人均就職于兵工業。
重慶兵工企業對其他工業產業的帶動也是巨大的。除此以外,兵工廠工人數量的龐大集中也帶動消費品產業和商業的迅速膨脹。
據重慶檔案館資料,有人專門算了一筆賬:戰時重慶16家兵工廠(包括分廠)所擁有的職工及其家眷總數多達103308人,如果按照每人每月消費食鹽0.75斤,豬肉1.5斤,黃豆3斤,白糖1斤,菜油1.25斤,木柴5捆,煙煤100斤,沙襪0.5雙,毛巾0.5條,肥皂2塊計算,那么,十余萬兵工隊伍,每月可消費食鹽77481斤,豬肉154962斤、大豆309924斤、白糖1033308斤、菜油129135斤,木柴516540捆,煙煤10330800斤、沙襪51654雙,毛巾51654條,肥皂2066616塊。
如果再以年計算,這個數字則更為驚人。這些數據背后,是兵工企業對重慶城市產業結構的深厚影響。
教育和人口結構隨工業發展而變化
兵工企業為主的重工業是技術密集型產業。
可以說,當時中國工業技術的頂尖人才都匯聚在兵工企業之中,各兵工廠的技術及管理人才均為受過現代科技教育的專家,他們要么是留美留日的海歸,要么是國內重點高校的畢業生。
重慶各大高校的科研與教學機構也開始以服務重慶兵工企業生產建設為主要發展方向。
比如,西部科學院、中央工業研究所等科研機構,都圍繞戰時兵工企業的技術需求進行各種研究,重慶本地學生進入高等院校的專業選擇上也偏向工科。
戰前重慶唯一的綜合高等學府重慶大學新增設了大量的工科專業和院系。
此外,戰時遷入重慶的20多所高等院校也面向兵工企業展開人才培養教育,如中央大學、中央工業高等專科學校等均為戰時重慶兵工企業培育了大量人才,這些人才后來有相當部分留在重慶為重慶兵工企業科研建設繼續耕耘。
兵工企業所帶動的工業技術人才需求,奠定了今日重慶高等教育和科研機構相對密集發達現狀的基礎。
由于遷渝兵工企業有著為數眾多的產業工人及技術人員,在長達八年甚至更久的歲月中,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婚齡、育齡人口必然要與當地人發生婚育關系。他們成為重慶近代以來第一次人口大遷徙的主體成員。
這些人一般都具有較高的科技文化素質,他們的融入對提高和優化重慶居民的人口素質功不可沒。
1945年5月,在渝各兵工廠員工兵夫及駐廠眷屬總數即已達到15萬多人。而1945年重慶市總人口不過百萬,可見兵工企業有關的人口已在總人口比例中占有相當分量。
兵工業奠定了產業發展支柱
抗戰結束后,大批民營企業陸續遷回原址,兵工署下屬的兵工廠雖未遷回,卻也進行了合并裁撤。但隨著內戰的爆發,一些合并裁撤的兵工企業又重新復產。所以,重慶作為中國兵工生產基地和重工業基地的地位并未動搖。1949年兵工署的統計表明,在國統區兵工企業中,重慶地區兵工企業的數量仍然首屈一指。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重慶以兵工企業為支柱的重工業體系的地位不僅沒有被削弱,反而得以進一步加強。中央政府在制定國家戰略規劃的過程中,也進一步明確了重慶戰略大后方的地位,特別是成渝、寶成鐵路的貫通,重慶地區作為重工業建設和布局更為便利。
在20世紀60年代的“三線建設”中,國家在重慶原有的工業布局基礎之上,進一步擴大和加強重慶的輕重工業布局。除了搬遷更多的企業到重慶之外,還投資興建大型化工企業和機電產業,作為兵工核心產業的延伸和補充。
到了20世紀80年代,重慶現代工業體系已非常完備,以兵工制造業為核心,配以機電、化工、能源、輕紡、機械等輕重工業,成為長江上游乃至西部地區名副其實的最大的工商業中心。
改革開放后,經過二三十年的調整改革,重慶的軍工企業已逐漸走出了一條兼顧國防與民用市場的道路。
比如,前身為二十一兵工廠的長安機器廠已成為兵器工業集團下屬的最大汽車制造商;前身為第十兵工廠的江陵機器廠則為長安汽車生產配套設備和機械,也成為盈利大戶;前身為第一兵工廠、二十五兵工廠的建設廠和嘉陵廠都以摩托品牌享譽國內外市場;而前身為鋼鐵廠遷建委員會的重慶鋼鐵公司,也繼續承擔著重慶工業和建筑原材料供應的重任;至于前身為二十兵工廠的長江電工廠、前身為二十四兵工廠的特殊鋼廠和前身為五十兵工廠的望江機器廠等企業,仍然在重慶國有經濟體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當代重慶工業產業體系中,這些兵工廠依然不可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