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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官的必修課
我在聯合國工作時,針對印巴沖突,各國在聯合國大會上展開激辯,包括中國在內的很多國家都支持印度、巴基斯坦立即停火,但蘇聯駐聯合國代表馬立克始終以圓滑的措辭表示反對,旨在拖延時間。唯蘇聯馬首是瞻的華沙條約諸國都隨聲附和,特別是波蘭的代表,與馬立克積極呼應。
后來喬冠華、黃華在一起商議,認為應該在發言里點一點波蘭。副代表唐明照隨后在辯論發言中說了這樣的話:波蘭歷史上曾多次被瓜分,而如今當另一個國家面臨被瓜分時,怎么竟然扮演起推波助瀾的角色?當時我聽到這樣的發言,覺得特別在理,感到適當地援引一些歷史事實,比外交辭令來得更有力量。
還有一次,在聯合國安理會,中國指責了猶太復國主義后,以色列在聯合國的常駐代表特柯阿不緊不慢地回應說:“關于猶太復國主義,你們批評我們。但是我要告訴你們,你們中國人不是很尊重孫中山先生嗎?孫中山先生當年曾經發電報給我們,對猶太人復國表示支持。這是個事實。”
雖然在一戰前后就有人鼓吹猶太復國,但在原屬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劃出一塊,重建以色列國,是二戰以后的事。以色列國被聯合國承認接納已到了1949年5月。孫中山早在1925年就逝世了,他在世時以色列“國”尚不存在,孫中山給誰發電報表示支持呢?
因此,當時坐在代表席上的周南馬上發言反駁,指出特柯阿的說法是毫無根據的。但此事畢竟來得突然,周南心里不踏實,散會后馬上給國內發電報讓立即查一下。外交部在部藏檔案里查了一下,發現沒有孫中山時期的外交檔案,就派人到北京圖書館去查,沒想到還真查到了孫中山確實給猶太人發過一封電報。這說明以色列的調研工作做得非常周密,他們所說確有憑據,而中國代表團倉促應戰露出了破綻,顯得有些被動。
這些案例說明,外交有著很深的學問,外交舞臺上幾招一過,外交努力的效果、外交官的才華立刻就顯現出來了。
2000年初,我在巴黎大學做了一場報告,聽眾有1000多人。演講結束后,觀眾可以隨便提問。有一位聽眾問道:“中國為什么不講民主?”
在國外工作多年,我已經不止一次遇到此類帶有挑釁性的問題。我說:民主是個好東西,然而每個國家實現民主的方式不一樣,這是由各國的情況所決定的。法國的民主思想出現較早,1789年法國大革命就提出“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可是,你們法國哪一年才給婦女選舉權?是1945年。150多年后,法國婦女才有選舉權。這就說明,民主體制在你們國家的發展也有一個過程。而且,一開始你們國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選舉權,“積極公民”有選舉權,上稅的公民有選舉權,不積極、不上稅的公民就沒有選舉權。
我接著說:你們經過幾百年才到了如今這個程度,而中國有2000多年的君主專制歷史,新中國才經歷了幾十年,中國當然有自己的民主歷程。中國的民主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有中國特色的民主,你們不能拿你們的模式來套中國。
最后我反問道:1860年,英法聯軍攻占北京,火燒圓明園的時候,你們談民主了嗎?
我講話結束后離開會場前,全場聽眾起立鼓掌。法國人鼓掌絕不慷慨,他贊賞你才會鼓掌,可根本談不上起立。大概因為我的話有理有據,尤其是舉了法國人的歷史說明問題,他們心悅誠服。這說明懂點歷史是很有好處的。
搞外交的人,對外接觸面非常廣,三教九流都有。回顧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歷史,外交隊伍中也出現了少數敗類,被外國情報機構收買過去,為了錢向他們提供我方內部文件和情報。外國情報機構之所以盯住這些人,一定是通過接觸發現了這些人身上的弱點,如貪財、好色,人家就會乘虛而入,所以外交官慎獨很重要。
我在比利時當代辦期間,有一次華人舉行餐館開張儀式,請我剪彩。他們很用心思,剪彩的剪刀是金子做的。儀式完畢之后,他們把這把剪刀送給了我。我回去之后立即把金剪刀上交了。外交官不能貪財。人與人之間接觸是相互觀察的,你有貪財的毛病一定會在接觸中流露出來,那就有可能被居心叵測的人利用。
周恩來總理對外交官有四條要求:“站穩立場,掌握政策,熟悉業務,嚴守紀律。”這四條也成為外交學院的校訓。周總理還說過,外交官是文裝的解放軍。要服從命令,聽指揮,有事情要多請示、多匯報。外交隊伍就應當是這樣一支隊伍。
我從年輕時投身外交后,就非常注意有事情多請示、多匯報。1963年,我在匈牙利布達佩斯工作期間,中國代表回國述職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那里獨當一面,出席世界民主青年聯盟執行局的會議。有一次經常與我吵架的蘇聯代表來找我,說要請我吃晚飯。這件事情我立即向使館參贊做了匯報,參贊明確指示我不要去。我還向團中央國際聯絡部做了匯報,他們也肯定了使館參贊的意見,認為這是蘇聯代表想趁中國代表不在時做我這個小青年的工作。
那些被外國人收買的外交官,一定不會如實向領導匯報情況,他們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滑向了犯罪的深淵。
(摘自《吳建民談外交》中信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