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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錦詩敦煌的女兒(上)

77歲的樊錦詩,已經在敦煌待了52年,和她的前輩還有很多同事一樣,從滿頭青絲待到了一頭白發。就像今天的敦煌研究院是中國石窟保護研究事業發展的一個縮影,樊錦詩是“莫高窟人”的杰出代表。
樊錦詩是個愛琢磨的人,琢磨最多的就是怎樣讓莫高窟真實、完整、可持續地保存下來。“數字敦煌”就是這么琢磨出來的。
1979年,敦煌對外開放。世界各地來參觀的人越來越多,莫高窟的名氣越來越大。旅游部門當然喜出望外。但到了旅游旺季,因游客超載所產生的二氧化碳、濕氣等對洞窟壁畫造成的損害難以估量。樊錦詩的心抽緊了:狹小的洞窟和脆弱的壁畫,“累得喘不過氣,直不起腰了。”她害怕了,“真擔心有一天從夢里醒來,莫高窟不見了。”
20世紀80年代,敦煌石窟的保護工作已經從50年代的看守式保護和搶救式保護階段進入了科學保護的新時期。到1998年樊錦詩出任敦煌研究院院長時,如何破解保護與利用的矛盾,實現敦煌遺產永久保存,永續利用,成為她日夜思考的問題。
2003年,樊錦詩提出了“數字敦煌”的概念。為什么要提?她的回答很明確:“游客越來越多,直覺就是多得不得了。不讓看不行,看壞了也不行,當時院里正在搞數字化,這給了我一個啟發,能不能讓游客在洞外面看?后來明白了,以當時的技術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只是無知者無懼,所以實驗了好多年。”
世上很多事,總有人在沖刺、挑戰,做到卓越,這是理想與意志的成全。比如樊錦詩和“數字敦煌”。
“數字敦煌”的概念可以用“史無前例”來形容,一提出就引起了很大的爭論,質疑聲不絕于耳。“那時候我真的很孤立。”為了讓大家理解自己的想法,樊錦詩逢人就說“數字敦煌”,一說就是一兩個鐘頭,很多人被她說怕了,見了就連躲帶藏。“怕也不行啊,我還得抓住他們說。因為活兒要靠大家干,光我一個人,累死了也干不成。”
活兒要靠大家干,可總得有個領頭的。對計算機并不熟悉的樊錦詩,開始著手大量資料的查閱。夜靜更深,小屋里的燈光與天邊寂寥的寒星遙相輝映。研究院的人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樊院長又在苦苦鉆研她的“數字敦煌”。
無論是國內交流還是國外開會,樊錦詩都要抓住一切機會向同行請教,哪怕一個數字、一個細節也會刨根問底。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知識的積累與眼界的開闊,更加堅定了她“讓科技引領和支撐莫高窟保護”的理念。一個將洞窟、壁畫、彩塑及與洞窟有關的文物加工成高智能數字圖像,將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敦煌文物、文獻、研究成果等相關資料,通過數字化處理,匯集成電子檔案,既能作為資料永久保存,又可以在洞窟外為游客演示的“數字敦煌”,在樊錦詩腦海里日益清晰。
一次次苦口婆心后,“數字敦煌”的理念漸漸被人們理解、接受。見樊錦詩沒白沒黑地勞碌,有人好心地勸她“來日方長,無須太忙”。她嘆了口氣,“來日方長?說得輕松,莫高窟等不住啊!”
“數字敦煌”的進度是慢工出細活,一幅壁畫要用軌道固定相機拍攝,一面墻可能要幾千張照片才能拼起來,一個洞窟要做一份檔案,492個洞窟就要做492份檔案。事實上每個洞窟的檔案照片,最少要保證有窟形、窟頂和四壁各一張,才能算得上一個洞窟最起碼的照片全面記錄。如此算來,莫高窟最少要有3000張洞窟檔案照片。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樊錦詩的積極努力和支持下,《瀕危珍貴文物信息的計算機存貯與再現系統研究》《曙光天演PowerPC工作站在文物保護工作中的應用研究》《多媒體與智能技術集成與藝術復原》等數字化項目相繼完成,敦煌壁畫數字化存貯與再現技術水平持續提高,取得了良好的成果。2003年,在她的策劃與提議下,建設莫高窟數字展示中心的建議,得到了國家的大力支持。這個項目一旦完成,將在充分滿足游客參觀游覽的同時,極大地緩解旅游開放對莫高窟的壓力,有效地解決文物保護與旅游開放的矛盾,有利于敦煌莫高窟的長久保存和永續利用。
2014年8月1日,敦煌莫高窟前的金色建筑像流動的沙丘在大漠戈壁上緩緩隆起——敦煌莫高窟數字展示中心正式運行。
如今,行走在莫高窟景區,其旅游秩序令人驚訝:游客分批進入,有序參觀;每個洞窟同時最多進入25人,洞內滿員時其他游客在洞外安靜等候;講解員配備低音耳麥,以手電筒指引洞內講解路徑,既不損毀壁畫又讓觀摩有效有序,開創了敦煌莫高窟全新的游覽模式。
莫高窟全新游覽模式的到來,也讓樊錦詩這一代莫高窟人多年的夙愿得以實現:莫高窟安全了。
“科學無國界,但科學家有祖國。”對于樊錦詩來說,愛國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活生生的現實,就是愛敦煌,愛敦煌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棵樹,每一根草;就是愛三危山,愛山上的每一座洞窟,洞窟的每一幅壁畫,壁畫上的每一點色彩,每一根線條……她常告誡院里參與合作談判的人:“不能因為對方捐了錢,我們就沒了原則。”
1981年進入敦煌研究院的吳健,現在負責“數字敦煌”工作,從一開始采集數據,樊錦詩幾乎天天對他說的一句話就是“一定要保護知識產權”。每次吳健都認真地承諾,請她放心。但是她好像還不放心,每次見了面的第一句話,仍然是“一定要保護好知識產權”。吳健心里清楚,這是因為院長擔心“資料外泄”。樊錦詩告訴吳健,那些制造原子彈零件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言外之意很明確,是希望在“數字敦煌”項目上吳健也能“如法炮制”,因為在數字化時代要保守秘密太難了。“其實,我壓根也不知道原子彈是怎么制造的,但我想道理都是一樣的”,樊錦詩笑著說。吳健覺得這正是“精明”的老太太超前理念的體現。眼下,為了更好地保護莫高窟,院里已經制訂了計劃,通過法律化的方式保護知識產權。
在版權上,樊錦詩更是嚴格把關,凡是合作都會與對方簽署很詳細的協議。她謹慎地審視每一條條款,生怕哪兒遺漏了,給國家和院里造成損失。有時為了一項很小的條款,她會邀請對方多次來商談,直到對方答應改動。樊錦詩說:我不管你合作意向有多大,錢有多少,損害了國家利益,影響到莫高窟的保護就不行,你就得按我說的改,不改就請走人。
樊錦詩常說,敦煌是個寶貝,“數字敦煌”同樣是個寶貝,但它們都是國家的,誰都不可以占有。樊錦詩的一個兒子是搞計算機的,她說:“如果我把這些資料給搞計算機的兒子,豈不是很容易?但是,我不可以這么做。”
國家利益至上,這是濃縮在樊錦詩那一代知識分子身上的鮮明特色。
在多年的對外合作中,維護國家利益不受損,保護敦煌研究院的聲譽不受損,是樊錦詩永不突破的底線。早在20世紀90年代,樊錦詩就和美國專家內莫·阿根鈕在國際合作中開始打交道,幾十年的合作也讓兩人私下里成了好朋友。說到多年的合作,阿根鈕還曾對樊錦詩予以頗高的評價:“任何一種合作都是人與人之間的合作,樊是一個很好的合作者。在她的領導下,敦煌研究院也已形成了成熟的管理架構和人才架構。”即使如此,樊錦詩在和這位老朋友的合作中,依然是有規矩有協議。不足一米六的“老太太”和身高一米八幾的“老阿”吵架,成了院里的一景。“不該給他的東西,決不給;不該讓步的地方,決不讓步。”在數字化的合作上,版權問題是她最重視的,“它一定是屬于我們所有,你可以上網看,但是下載不行,如果想下載,請先和我們聯系。”樊錦詩在版權上嚴格把關,比如在和日本、美國的合作上,僅僅就成果可用于科研、教育,但是如果要用于商業用途是絕對不行,這一規則,就附有多項細則,目的就是充分保障版權不遭受侵權。
(摘自《百年潮》2015年第12期 雷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