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
北宋的繁華世景中,王安石變法,即便放在世界歷史上,都是一筆近代性的重彩。王安石推行的變法主張,已經具有前國家主義色彩,“前”是指在王朝集權體制內形成國家主義的經濟體制。當然王安石的這一嘗試失敗了,但歷史邏輯不以成敗論英雄,前因自有后果,后世近代化的路徑雖篳路藍縷,卻從未停下內在驅動的腳步。
王安石官大,學問大。詩文寫得好,列在唐宋八大家;講學亦好,荊公新學不在程朱理學之下;而于經世致用,他的《三經新義》與司馬光《資治通鑒》并行于當世,開了宋以來兩條政治路線,一條是變法路線,一條是資治路線。
變法,是根本改造,著眼于中國;資治,是改良,著眼于王朝。通常,變法都是對王朝的否定,如此前的王莽變法是,此后的康有為變法也是,以此來看王安石變法,當然不會例外,只是王安石變法,并未導致王朝的變更。
如果將王安石變法與康有為變法稍作比較就會發現,二者看起來驚人相似,其實根本不同。康有為變法,是從政權變更入手,將王朝改造為國民政府,以國民政府為前提,建設國民社會。王安石變法,是要為王朝財政建立一個國民經濟的基礎,不僅要徹底改善王朝的財政狀況,還要改善民生狀況。康有為變法,藍圖來自西方,骨子里托古,留了“孔子改制”的尾巴。王安石變法,藍圖出自《周禮》,用了“周官新義”。
列寧稱他是“中國十一世紀的改革家”。不妨猜想一下,他有可能給偉大的列寧同志什么啟發?也許是用國家組織形式,使一盤散沙的自然經濟,在中央集權和市場經濟并行的前提下,向集中的大規模的國民經濟轉化;也許是用貨幣和價格之類的經濟杠桿來治理國家,使國家從被動的收稅者,向著能動的國民經濟規劃者和經營者轉化;也許是使王朝職能向國家職能轉化,使王朝經濟強制向國有制經濟轉化,在國有經濟下,實現“均貧富,等貴賤”的民本主義。
這樣變法,顯然突破了所謂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國家大規模的經濟活動,不是以“治水”為中心,而是以“治泉”為中心,“泉”也是水,是貨幣之水,“治泉”,就是以貨幣經濟為紐帶,維系流通領域,以此組織并開發國民經濟。這樣的經濟思想,可以說,已經走到了近代化的重商主義邊沿。
從世界近代史來看,好戰和好利,加起來,就是重商主義。可在11世紀,重商主義在宋代貨幣經濟和商品經濟里,發芽了!
通常,重商主義主要基于兩點,一是國際貿易,一是國家戰爭,這兩點都圍繞著一個中心,那就是貨幣,尤其是金銀幣。宋代,是中國貨幣經濟發達時期,這一時期,中國出現了世界上最早的紙幣,銅、鐵幣并行于世,鑄行量達到了歷史最高峰,金、銀幣通過海上國際貿易,重新回到了流通領域。
銅錢、銀錠,為宋代本位貨幣,此外,還有銀幣。宋代錢幣,無論其種類之多,數量之大,還是質量之高,工藝之美,都遠勝于漢唐時期。宋幣銘文,多為名家及皇帝手筆,篆隸真行草俱全,還有古篆體、瘦金體等等。
因此,宋錢成為當時周邊各國最流行、最堅挺的硬通貨,成為南海諸國爭相儲蓄的鎮國庫之寶物。遼、金仿制宋幣,可流通的還是宋錢,迄今為止,兩國出土、存世最多的也是宋錢。
宋錢,在國際貿易中,就如同今日之美元,各國金銀幣,皆與宋錢——銅鐵幣掛鉤,由此可見宋錢國際支付能力之強和國際信用之高,直至今日,在日本、東南亞、阿拉伯和歐、非洲等地區,都有宋錢存世、出土。正是在貨幣經濟的基礎上,宋代出現了信用社會的曙光。
在王安石變法以前,公元998年前后,在四川地區,民間商人就開始使用一種叫作“交子”的有價證券和信用票據,通常認為,它就是世界上最早的紙幣,但嚴格說來,它與我們今天使用的紙幣還有距離,相當于為交易提供擔保的代幣券。“交子”有交合之意,即“合券取錢”。后來,宋朝政府介入,以國家信用為擔保,先后印刷發行了交子、錢引、關子、會子等幾種類型的有價證券和信用票據,擴大了商品交易,這在歐洲,是600年以后的事情。
在信用社會里安居樂業,我們就看到了《清明上河圖》那樣繁榮而優雅的世相,那是以消費為導向的藝術化的小商品經濟的賣場,展示了宋代消費主義的文化品位。
王安石持重商主義,反對消費主義,如果王安石走在桃紅柳綠汴河旁,看那漕運繁忙,會想到要供養這樣一個風流汴梁,消費的天堂,還不得累斷了江南的脊梁?王安石睹樂,反而生憂,他自問,這樣的消費是提升國力,還是消耗國力?
讓他來回答,他會一聲嘆息。重商主義反對消費經濟,反對將國家財政放在消費領域,而熱衷于如何能富國強兵!重商主義者就像守財奴一樣,雙手緊緊握住貨幣,除了讓手中的貨幣在流通中增值,決不讓它流失。正是這樣的重商主義,以戰爭和貿易,推動歐洲列強的崛起。中國的商品經濟,從來就沒有發展出重商主義,在重農抑商的籠罩下,王安石的重商主義同樣也迷失在消費主義的品位里。
王安石變法,當然有缺點,但他的經濟思想,卻突破了小農經濟視野,有了國民經濟的觀點,以此向未來的重商主義,投下了朦朧一瞥。
沒有國家主導作用,汴梁城里,那人文化的市井氣息,會“每日每時地產生資本主義”,卻不會自發地形成國民經濟,走向重商主義。
重商主義的興起,要有國家主義參與,國家主義的出現,要以民族國家的產生為緣起。王安石畢竟還在11世紀,沒有人告訴他,王朝國家與民族國家,臣民與國民,差別究竟在哪里?更何況,變法迅疾,其實難矣。
王安石給他的“重商主義”一個很古典的說法,叫作“周官新義”。不說《周禮》,而稱《周官》,說法不同,態度迥異。
一說《周禮》,便是古籍,要掛起來,讓人景仰的,要鉆進去,研究一輩子的,那是國之大寶,治之重器,那么多唐疏漢注,令人觀止。而《周官》卻是活的,是今世要用的,用不著注疏,因為天下一義,古今一理,義理一通,就可以當作為國理財的“政治經濟學”來用。
宋人治學,推倒唐疏漢注,直奔義理,從王安石開始。政治經濟學問世,都有理想色彩,并非純粹功利主義。如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就用了道德哲學的眼光來看經濟問題,經濟學一開始,就是道德哲學分支。馬克思的《資本論》也是如此,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出于科學理性,亦出于道德良知,他的偉大,在于二者統一。
將最高的理想與最大的功利結合起來,王安石就變法了。他主持經義局,主編《三經新義》,撰寫“周官新義”——他的“政治經濟學”。這樣的“荊公新學”,當時可是無人能懂的。
針對王安石說的“善理財者,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司馬光指出:“天地所生,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致國用之饒,不取于民,將焉取之?”司馬光的說法,代表了大多數人觀點,這是一種分配的觀點。
用分配的眼光來看,財富“止有此數”,是個常量,欲“致國用之饒”,必多取于民,“民不加賦”是不可能的,因此,國與民是對立的。
王安石的說法,則用了增長的觀點,他認為,財富是個變量,只要擴大流通和生產,經濟總量就會增長,以總量增長來“致國用之饒”,自然就“民不加賦”了。通過經濟增長,使國與民一體化,形成“國民經濟”。
在此邏輯之下的國家,在“國民經濟”形成中,將起到推動和主導作用。以投資推動經濟增長,以立法主導生產和流通,將個體化的經濟行為,導入經濟增長的統一軌道中,這樣的經濟增長,不是國與民之間對立性的此消彼長,而是彼此雙贏的共同增長,以繁榮民生,增加國用的增長。
王安石變法的價值,梁啟超看到了。他把王安石當作走向新中國的先驅:后來中國歷史,并未按他的思想走去。
反倒是西方歷史進程,與他思想相契,所以西方人真能理解他。除了列寧,美國人也佩服他,賀麟在《陸象山與王安石》一文中提到:1944年夏,美國副總統華萊士訪華,在演講中特別贊揚了王安石,似乎覺著王安石變法,與他和羅斯福總統的新政相契合,故于異國異代求知己、找同道來了。
他們從中國找到了11世紀的王安石,來做他們國家資本主義的同道,就如同列寧找了他做社會主義的同志,看來,這位王安石,還真是超越了有“中國特色”的歷史樊籬,成了真正具有世界性的歷史人物。
在中國歷史上,世界性的影響難以顯現出來,正是王安石對西方歷史進程有影響的那一面,反而使他成了中國歷史上的異端,以至于我們要在向西方學習時,才能發現他作為國家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先驅者的歷史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