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向陽
習慣中國用語的觀眾,可能對“舞蹈劇場”這個翻譯名稱感到奇怪。因為一般所謂“劇場”是指一個密封的空間,內里有表演區、觀眾席等,是人們看表演的地方,不會用來表示一種演出活動。但在西方的用語里,劇場Theatre一詞往往跟戲劇Drama一詞相通,可認真研究下來,戲劇Drama是指演員、角色、劇本、臺詞和情節的綜合舞臺表演,而劇場Theatre則是泛指在舞臺上所發生的一切可能性的表演。因此在西方人的理解里,《茶館》和《哈姆雷特》是劇場,《天鵝湖》和《紅色娘子軍》也是劇場,歌星的演唱會是劇場,甚至交響樂的演出,只要指揮家穿得華麗一點,動作夸張一點,有些看點的,都可以是個劇場。
從2014年邀請歐洲戲劇大師克里斯蒂安·陸帕的《假面·瑪麗蓮》來此演出開始,承擔“林兆華戲劇邀請展”演出的天津大劇院就開始陷入“喜劇的憂愁”:脫戲咋整?
怎么面對審批制度,怎么面對觀眾,怎么跟藝術家們溝通,各種斗智斗勇。這一回,《理查三世》《藏匿》《殉道者》肝膽相照的橋段又湊成一撥轟炸來了……
波蘭劇場近年來不脫不演的定律在突飛猛進。當代戲劇的前衛意識很大一部分表現在對身體的運用上,這一點是深受皮娜·鮑什革新舞蹈劇場的強烈感染。赤裸裸地展現黑暗、血腥、暴力、強權、傷痕和性愛—尤其是性愛中的角力,同性之間性愛的絕望和扭曲,以及對壓迫的反抗和憤怒—成了舞蹈劇場最突出的特征。
舞蹈劇場的訓練強調降低自我重心,尋找大地和生命原生力的關系,裸體凸顯著自我的沖突,以及自我與世界的沖突和吸引、背離和馴服。
波蘭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舊國家體制崩潰,對“人”的清醒認識和對生命本體的關注,給了戲劇堅固的依托。波蘭當代戲劇充滿強烈的探索顛覆意識,面對所有人類文化傳統和經典,中歐年輕導演們站在今天的生命中重新自省,從而肢解剝離掉僵尸一般附著在思想深處的陳腐觀念和虛偽壁壘。他們寧愿舞臺是電光火石,是機關槍,用炸裂腦仁的破壞力來震懾觀眾。脫掉偽裝和束縛,讓身體成為一種渠道,一道光束,一種發聲方式,延續自古希臘文明以來的天賦本能。
戲劇當然是在舞臺空間里真切面對感官體驗的當下,身體的力量、呼吸、控制無不升華成意識情感。陸帕的瑪麗蓮脫掉衣服,屏蔽掉世俗對她的要求后,傲然藐視之間的無辜與脆弱,純凈與哀傷,充滿夢幻般的裊娜輕盈。身體也是意念的一部分,禁錮著她,也拖累著她,她的意志時刻于自我存在和世界游移幻化的多重關系中逃離追尋,審視迷蒙。
身體是海洋里的一個貝殼,壓縮束縛著意念,也聚集庇護著妄想;身體也是天空中的一顆星,蟄伏著孤獨、憤怒和渴望,凌亂地從虛無空間和身體的回應中發出震懾和回響,猶如擴散交融在深夜中的琴瑟鳴響、縹緲合唱。
當導演理性地表達身體時,身體反而會很感性、很叛逆,在眾目睽睽下豁然出現的裸體,往往是與自我決裂的情緒高潮,而觀眾恰恰會被這一瞬間身體的張力和產生的能量打動。
很難說波蘭的現代舞不是戲劇,那滿臺爆炸的視覺語匯早就凌駕于“戲劇”之上。《假面·瑪麗蓮》全劇籠罩在慵懶散淡的意識流狀態中,瑪麗蓮無論是歪著躺著還是站在鏡前恍惚凝視,都是成大波狀蕩漾著,任松弛的身體去找回往昔的記憶,柔軟的肌理讓這個世界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像坦克碾過絲綢一樣讓人震顫。
陸帕的另一部大作《伐木》中后來自殺的女演員,在衰竭慘淡的中年和男編劇回顧年輕時代,他們的裸體猶如穿過森林里的陷阱和霧靄、散發著青澀芳香的樹干……
但中國觀眾看到的瑪麗蓮最初并沒有脫下內衣。天津大劇院對這些裸體橋段如履薄冰,在給文化管理部門寫下保證書后,前兩場始終穿著內衣。這同樣讓克里斯蒂安·陸帕無可奈何。陸帕無語地拿起橘紅色的筆,在演員的白色內褲上果斷劃上“×”,表明這內衣其實不存在。到了第三場,一氣貫通,藝術至上,內衣干脆被清除掉了,觀眾駭然,于無聲中浸入一場身體的表達。
到了《伐木》的裸體段落,兩個演員還是靦腆地穿上內衣褲,并且將一方墊子舉在腰間。正面看,墊子以上、以下都是裸露的身體。這張墊子似乎在說:“我們沒穿內衣!”無疑,這次又是給審查部門寫了鄭重保證的,所用語句非常鄭重,完美體現荒誕劇的聯想魅力。
同年,在緊接其后的奧斯特瑪雅的《哈姆雷特》中,瘋言瘋語、狂野暴怒的哈姆雷特猛然扒掉了侍從霍拉修的褲子,舞臺把自由還給了藝術。觀眾像挨了一鞭子一樣入定—裸體是一種痛,痛得無可救藥,痛得靈魂出竅。
好在這個城市從西風東漸就什么西洋景都見識過,對純藝術場面一直給予包容寬赦,遼遠開闊的文化眼光和胸懷那是不一般的。
在4月22日演出的《藏匿》中裸體橋段又升級換代了—戲劇開始,觀眾在麻包草垛之間連滾帶爬,倉皇躲避進夜色中。你千萬不要失聲尖叫,即便鞋掉了、衣撕了、驚魂四散了,也要先藏好自己,而那些眼神冰冷、像動物一樣裸露的身體也會瞬間躲藏消失。無邊的恐懼、異化的恐懼、狂野奔騰的恐懼會瞬間把心靈凍結成冰。
而《理查三世》的裸體橋段已經早早確定了方案:當丑陋的理查國王于絕望中撕去內衣,你先看見的是雪白的尿不濕,然后會看見理查的駝背裝—的確丑得讓人無法呼吸。這個被自己的丑陋深深激怒的國王,絕望憤怒中當然會撕開一切平日不得不穿的偽裝,好好向造物主討伐一通。尿不濕,估計還是個進口品牌,既深化又遮擋,可謂用心良苦。
可是,險灘暗礁還是太多了,6月格萊格氏·亞日那的《殉道者》又有一段女主被男生欺負、瞬間被扒掉褲子的橋段。女主若沒有遭受這種沖擊,就沒有對性和宗教的質疑思辨。
對藝術的尊重和虔敬,對演出品質的追求,是不允許用市井邏輯砍伐掉肢體表現部分的。
皮娜·鮑什的舞蹈劇場就是指充分運用在舞臺空間里一切可能出現的表現手段,以展現創作者的舞蹈構思。皮娜·鮑什的舞蹈劇場跟我們所認識的舞蹈戲劇或舞劇不一樣之處,在于舞蹈劇場里沒有劇本、沒有故事,而演員就是飾演自己本身的角色;在舞臺上演員也張嘴說話,可說的臺詞完全是屬于自己的隱私內容,跟其他舞臺上發生的人和事沒有什么關系。在舞蹈劇場中,皮娜·鮑什建構了一個劇場空間,在里面演員調動一切手段活出他們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