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江河：用詩歌的胃消化鋼鐵

人物簡介：歐陽江河，生于1956年，四川瀘州人。“朦朧派”代表詩人、學者及文化批評家，代表作《懸棺》《玻璃工廠》《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愛情》等，曾被國際詩歌界譽為“最好的中國詩人”。

（副題）他批評新詩溫柔的、軟性的、像按摩一樣的調(diào)調(diào)，無助于讀者理解時代

對歐陽江河的采訪，稍不留神，就會演變?yōu)樗难葜v。采訪之前，他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中午還有安排，咱們可得長話短說。”但一坐下來，他自己卻忘記了時間，對每個問題的回答都是洋洋灑灑。他完全不似一位傷春悲秋、多愁善感的詩人，更像是帶著雄辯之風的學者。出口，便是玄奧的道理。

“詩歌，就是讓毫不相關的甲與乙相遇，從而變?yōu)楸！彼@樣說道。讀他的詩并不輕松，經(jīng)常感覺到詞語之間在打架，陌生的意象互相碰撞，彌漫著濃濃的不和諧音，卻也迸發(fā)出奇特的詩意。有人覺得不明所以，有人覺得力透紙背。

最近，他憑借詩集《大是大非》獲得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年度杰出作家”大獎。評審委員會在頒獎辭里評價這部作品“形象更奇崛，運思更開闊，詩意也更為自由而悖謬重重”“他的寫作，為中國當代詩歌寫作建立起了全新的方法論”。與此同時，普通讀者卻評價“這是一次艱難的閱讀體驗”“只讀小半，就已不能繼續(xù)”。

80年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猶如節(jié)日狂歡

歐陽江河在1984年的成名作《懸棺》中，就表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詩歌氣象。詩中的語言，如果用今天的熱詞來形容，就是“炸裂”：“它以暴君般的榮耀入主眾物的血肉之軀，朝五個方向狂奔成五匹烈馬。五內(nèi)俱裂；散為五行——金，木，水，火，土……款款的千古狂發(fā)披散于斷頸之懸頭，拖曳成冗長絕筆，于橫亙之前四濺，如手相，如魚卵，如戰(zhàn)亂殺伐之消息。一段纏滿死蛇之結(jié)的歲月被拾起，腰斬之后，凌空甩成響鞭……”

這首充滿了巴蜀地區(qū)巫蠱文化的奇幻色彩，又涉及神話傳說、宮廷政治等命題的長詩，放到如今來看，仍是當代詩歌中獨樹一幟的孤本。當時，翟永明將它拿給詩人韓東、于堅看，習慣以口語入詩的韓東強烈地否定：“詩歌不能這樣寫。”但是支持者也有不少，詩人張棗、柏樺、海子都喜歡這首詩。當時還在浙江某個小鎮(zhèn)給人拔牙的余華也對這首《懸棺》留下深刻印象，后來余華成了作家，又陸陸續(xù)續(xù)讀了歐陽江河的作品，并和他熟絡起來。

“那是我創(chuàng)作中很怪的一個階段，說不出來受到誰的影響。也許是骨子里受到《詩經(jīng)》《楚辭》的影響，還有韓愈。我接觸詩歌，正是從《詩經(jīng)》開始的，八九歲的時候就寫古體詩。”歐陽江河對記者說。

《懸棺》正式開啟了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當時的歐陽江河在成都某軍隊工作，回憶起那個年代，他的語氣中充滿懷念與唏噓，“我們從上世紀80年代走過來的人，會感覺現(xiàn)在的生活與那個時候相比完全是脫節(jié)的。這幾十年的變化之大，恐怕趕上了過去幾千年。我們這一代人好像活了兩輩子，想起來真的有隔世之感。”

他住在封閉的軍區(qū)大院里，和詩人翟永明的單位就隔著一條街。有時中午在食堂打了飯，端著飯碗就跑到翟永明那兒和她聊天。詩人們你來我往，奔走在互相見面的路上。張棗、柏樺住在重慶，經(jīng)常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跑到歐陽江河的住處。有一次，柏樺寫了首好詩想給他看，帶著四五個朋友，跳上火車就來到成都。歐陽江河把鑰匙給他們，詩人們往往一住就是幾個月。

歐陽江河以記性好著稱，博聞強識，口才了得，從一條小小的注解，旁征博引，往往就能發(fā)展出對一個重要問題的看法。朋友們也喜歡聚集在他周圍，稱他為“活字典”：“每周和歐陽江河聊一次天，就不用讀書了。”

“那個時候真是如饑似渴地汲取各種知識，我的閱讀量非常大，古今中外，文學的、歷史的、思想的，我都愛讀。那時候的寫作也完全是手寫體，要在腦袋里想成熟想透了，才舍得提筆落字。我們都喜歡搶那種大開本的稿紙，稿紙好不好，往往決定那首詩寫得好不好。現(xiàn)在在電腦上敲，修改的痕跡和思考的痕跡都沒有了。”每份詩歌的手稿背后都有故事，在2015年的一次拍賣會中，歐陽江河的一篇詩稿還曾拍出了詩人手稿中的最高價。

寫作、交友、生活，對于那個時代的詩人們來說是一體化的，歐陽江河稱之為“帶著肉身的、民間狀態(tài)的寫作”。詩人們過著波西米亞式的生活，既單純，又逍遙，“有點像古人一樣的交往，物質(zhì)生活很簡單，也沒有手機、網(wǎng)絡，反而感覺朋友們都很親近。不同寫法、不同流派的詩人都混在一起寫作、交流，詩歌創(chuàng)作的氛圍里有著一種節(jié)日狂歡的味道。”

“詩人”在當時是一個神圣的名詞，也是眾多年輕姑娘的偶像。“很多年輕人通過詩歌完成精神上的成人禮。不像現(xiàn)在，資訊高度發(fā)達，消費主義的大潮裹挾一切，知識不再被囚禁、被隔離，男女之間的接觸也太容易了。那時候詩歌就像一個信使，傳遞著觸不可及的風景，帶來那些被推遲、被阻隔的幸福。”

歐陽江河就是在這種幸福之中走過來的。1986年，他從軍隊轉(zhuǎn)業(yè)到社會科學院的文學研究所，進入到更為自由的工作生活狀態(tài)。他創(chuàng)作了《手槍》《漢英之間》《玻璃工廠》《美人》等代表作。

中斷寫詩，是為了更好地寫詩

上世紀90年代初，歐陽江河去了美國，一住就是五六年，后來又到歐洲住了一年。他從一種眾聲喧嘩、互相唱酬的熱鬧創(chuàng)作氛圍，轉(zhuǎn)入一個人孤寂的寫作。“月亮：一個公開流血的事實/變成隱私上升到異鄉(xiāng)人的天空。”他的詩歌中開始浮現(xiàn)這樣冷峻的詩句。

1997年，回國之后，他有10年左右的時間沒有寫詩。“中國的變化之大，我已經(jīng)很難再用出國前的眼光來審視周圍的世界了。我內(nèi)心的寫作無法再與外在的世界達到統(tǒng)一。”80年代詩歌繁榮的盛況不再，“多數(shù)詩人思想的力度和視野，語言所能達到的疆域，詞語所能觸摸到的重量，都在萎縮。我不希望我的寫作淪為慣性，所以干脆不寫。”

這期間，他策劃畫展、音樂會、歌舞劇、中外詩歌交流會等，這是一個詩人的自我放逐，也是對已然陌生化世界的再度深耕。但他沒有疏遠文字，寫了包括音樂、舞蹈、繪畫、建筑、攝影、電影等領域的評論文章，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書法作品，在書法上自成一家，草書尤為人稱道，不少人花高價購買。“生計不愁”的他從2009年開始，在紐約曼哈頓上東區(qū)租了一套公寓，往返于中國和美國，體會著兩個世界的碰撞。

2009年3月，歐陽江河去印度參加一個中印作家交流活動，同行的還有北島、西川、格非、李陀等人。參觀泰姬陵時，面對一座“如同神跡般”的建筑，他內(nèi)心受到了強大的震動。當天晚上，在和西川等人一塊兒吃飯的時候，他突然就落淚了，立馬投入了長詩《泰姬陵之淚》的創(chuàng)作。整個過程如同他在詩里描述的，“淚水飛翔起來，驚動了鷹的頭腦和孤獨”。

“古波斯詩人魯米說，神的手指輕輕碰觸盤子里頭烤熟的那條魚，魚立即返回水里，游了起來。泰姬陵于我就是那個神的碰觸，產(chǎn)生了一個前世今生的化學反應。”

在這首詩歌里，歐陽江河將“淚水”幻化為五種形態(tài)：作為鷹這樣的鳥類，寓意詩歌的想象力；作為黃河、恒河的河水，象征著時間與文明；作為鑲嵌著寶石的泰姬陵，代表了永恒的愛情；作為菩提樹，對應的是印度佛教；作為天使的身體，對應著基督教的形象。

李陀評價這首詩既古老又先鋒，彰顯著詩人歐陽江河處理復雜歷史與文明素材的能力。那個洋洋灑灑、滔滔不絕的歐陽江河，在多年的沉寂之后，又回來了。“雖然多年不寫，但我對詞的敏感，我對世界的看法，一直是詩人式的。寫詩，不是上班打卡，我不需要用每天寫詩來證明自己是詩人。中斷寫作，是為了更好地寫作。”

如果說《泰姬陵之淚》幾乎沒有觸及中國的當下現(xiàn)實，2012年歐陽江河的另一首長詩《鳳凰》則對置身其中的時代做了復雜的觀照。《鳳凰》源自于歐陽江河的朋友、著名當代藝術(shù)家徐冰的一個裝置藝術(shù)作品：一個5噸重的鳥，用北京財富大廈的建筑廢料，如安全帽、工具刀、攪拌器等塑造而成。歐陽江河全程參與了這個過程，很受觸動。他在詩中寫到了資本、革命、勞動、藝術(shù)等元素，試圖將異質(zhì)的材料整合在一起，重塑當代圖景，反思21世紀人類的生存境遇。

他的詩中，大量出現(xiàn)腳手架、升降梯、易拉罐、鋼筋混凝土等，這是些具有鮮明時代感、卻不承載傳統(tǒng)意義上“詩意”的詞匯。“在我們通常的想象中，詩意就是那些優(yōu)美的東西。但傳統(tǒng)詩歌中很多詞語已經(jīng)和現(xiàn)實對應不上。作為當代詩人，要拓寬‘詩意的領域，體現(xiàn)我們這個時代的活力和原創(chuàng)力。我把那些矛盾、刺眼、讓人反感的東西寫進詩歌，我要用詩歌的胃來消化鋼鐵、磚塊和石頭。”

當代詩歌需要豹一樣的利爪

歐陽江河將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劃分為4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一個人對所有人說話，是一種宣告性、雄辯性的腔調(diào)”；第二個階段是國外時期，“自我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是說者，一個是聽者”；回國后重拾創(chuàng)作到如今是第三個階段，“自我同無我說話，這個無我可能是許多亡靈的匯集”；他理想中的第四個階段，不再分裂，寫出那種抽空了的、基于一種“文明共同體”之上的升華的美。

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者和藝術(shù)評論者的他，總是在兩種身份間自由地轉(zhuǎn)換。寫詩，并時不常地跳出來，對自己的作品以及一個時代的創(chuàng)作特點做著高屋建瓴的總結(jié)和評價。

在他看來，詩歌絕對不止傳遞優(yōu)雅、傳遞感動。在他的作品序列中，抒情詩極少見，《最后的幻想（組詩）》中的《草莓》算是一首，“那些優(yōu)美的詩對我來說太容易了，我嚴格地控制自己不寫那樣的詩，這是一種自律。詩人處理一滴水，一定是把一棟樓蓋進去，把一個城市建在這個水滴里，給它一個世界觀，給它一個宇宙，就像佛家所說的大千世界。”

他不留情面地批判民國以降現(xiàn)當代新詩的傳統(tǒng)，“民國范式太簡單了，基本是一個溫柔的、軟性的、像按摩一樣的調(diào)調(diào)，無助于人們?nèi)ダ斫庾约核幍臅r代。當今中國詩歌缺的正是豹子一樣的利爪，大多只是貓的舌頭。”

1956年出生的他，今年正好60歲了，耳順之年，仍像一名少年一樣充滿棱角，滿身攜帶著矛盾、困惑、批判的姿態(tài)。他說自己從來不討好讀者，也無所謂讀者喜不喜歡他。在采訪中，歐陽江河言辭大膽，不拐彎抹角：“如果因為汪國真曾經(jīng)擁有很多讀者，以此來斷定我們這個時代對詩歌品位的話，那是對詩歌的一種褻瀆。”

這種犀利的態(tài)度，也曾讓他在網(wǎng)絡上遭遇來自各方的口誅筆伐。但他依然保持故我。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謙謙君子，而他本人就是要承擔少數(shù)派的責任。

私下里，歐陽江河的人緣卻是極好。如同上世紀80年代一樣，如今，他的身邊也匯聚著一大幫的朋友，只不過朋友的范圍， 早已不再局限于小圈子的詩人。因為他對文藝廣泛而駁雜的涉獵，評論界、文學界、藝術(shù)界都有著他“最鐵的哥們”。著名學者程光煒在接受本刊采訪時就曾說過，他和一大幫文藝圈的朋友，喜歡聚集在歐陽江河家里過年。歐陽江河是一個骨灰級的音樂發(fā)燒友，他家里，有著超大的音箱和上萬張CD，滿足了文人們的雅好。

歐陽江河說：“人與人之間經(jīng)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誤解和隔閡，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是缺乏溝通。假如我和誰產(chǎn)生矛盾隔閡，一定先疏通自己。”

朋友相處，他懂得通融。唯有詩歌創(chuàng)作，他始終在和自己較勁。他不被靈感牽著鼻子走，認為寫作之前應該將靈感像膿一樣擠掉；他對抗著創(chuàng)作的慣性，作品也經(jīng)常是對讀者的冒犯和挑戰(zhàn)。“我曾問過自己，能否不寫詩就過此一生？活到如今發(fā)現(xiàn)，寫作已變成我的亡靈，注定要一生陪伴著我。”

編輯/趙曉蘭？？美編/徐雪梅？？圖編/傅聰？？編審/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