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還是魔鬼：愛的生離死別難言背叛

2016年1月12日，青年作家李燕燕在其個人微信公眾號“燕子的眼睛”上，發布了《天使PK魔鬼》的有關章節，引起網友廣泛關注。作品以一個“姐姐”和作家的視角，用紀實手法講述了一位名叫蕾蕾的晚期卵巢癌患者與病魔的PK，還有她溫暖的愛情。

可在《天使PK魔鬼》中，曾為蕾蕾傾情付出的丈夫，在她生命最后的三個月中，卻選擇了逃避和放棄……這一舉動引起了網友極大的爭議。那么，李燕燕是如何見證了這場愛的生離死別？爭議又因何產生？請看李燕燕的自述——

“天使PK魔鬼”，一種向陽花的姿態

2013年4月的一天夜里，我不經意鏈接到一個陌生微博，博主昵稱“天使PK魔鬼”，簡介是“腫瘤君，我同意你住在我的身體里，但說好的，要共存哦！”地址顯示重慶，一個女孩的頭像，顧盼生輝。我滾動鼠標，看著這個名叫蕾蕾的女孩寫的微博，不禁惺惺相惜……

我1979年出生在成都，22歲大學畢業，離開父母后輾轉來到重慶，在一所院校工作。很快，我和一個大我7歲的男人走進婚姻，但兩人性格不合，經常吵架。2003年初，我宮腔發現腫瘤，4小時的手術，腫瘤被切除。術后，我昏迷在床，嘴里喊著“水，水……”丈夫卻早已沒了蹤影。幸好，后來化驗顯示腫瘤是良性的。在家休養一年后，我獨自生活，并重返工作崗位。那段時間，我萬念俱灰，蓬頭垢面，把自己吃成了一個“大胖子”，假期到海邊游玩，會突然產生跳下去的沖動。

此后，我開始在微博上關注癌癥患者這個特殊的群體，直到與“天使PK魔鬼”相遇。“蟹殼蟹鉗蟹腳做粥，蟹香飄滿整個屋子，火還未關，就已聽到咽口水的聲音了。”“一顆顆小小綠豆精細去皮，制作成有著美麗花紋的綠豆糕；一個個噴香撲鼻的金黃蛋撻和雞蛋糕；一束束彩色的手工干花……”她的這些微博，讓我聞到了博主清香可愛的味道。我開始關注這個名叫趙蕾的女孩。以后，并不時通過微博與她互動。直到有一天，她在微博上說想吃海鮮。我忽然很想達成這個愿望，于是私信她，片刻，她回信表示愿意接受我的心意，也想親眼看看我這個“只聞其言不見其人”的“好姐姐”。

2013年5月的一個周六，我提著在海鮮店買的海鮮，坐公交車去見蕾蕾。我一直想著真實的她該是什么樣子。站在重慶會展中心的門前，忽見一個身著淺色小禮服的女孩朝我這個方向扭頭看來。我揮揮手，她笑著緩緩走來。“我是蕾蕾！”“天使PK魔鬼”就那樣真實生動地站在我的面前。她個頭不足一米六，身材嬌小，劉海下一雙大眼睛分外有神，瓜子臉瘦削蒼白。盡管一只手扶著腰，但身板始終挺得直直的，襯托出優美的胸部曲線。“謝謝姐姐！”趙蕾接過我手中的海鮮，甜甜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初次見面，趙蕾沒有提及疾病，她就像一個青春燦爛、無憂無慮的女孩，仿佛并不只年輕我三歲。

晚上，趙蕾在微博里@了我——“感動，真好吃。謝謝海鮮姐！”文字下面，是她做好的海鮮，很可口的樣子。自此，“天使PK魔鬼”微博稱呼我為“海鮮姐”，她的粉絲也叫我“海鮮姐”。

很快，她向我講述了她生病前的人生。她1982年出生于黑龍江雞西市。不到13歲，她就到北京讀中學、念大學。她長得漂亮，試過做演員，最后當了一名涉外旅行領隊。2008年，她在旅行中與重慶男孩李杰相遇。兩個“驢友”一見如故談起了戀愛。后來，趙蕾辭職，跟李杰回到他家鄉，做了一個重慶媳婦。兩人分期付款，買下一套不到70平米的蝸居。趙蕾親自設計，找人裝修。

2011年下半年，兩人搬進新房不久，趙蕾晚上老是被隱隱的腹痛弄得睡不好覺，到醫院檢查，顯示“一切正常”，直到三個月后巨大的腫瘤突然破潰。

2011年11月底，李杰陪趙蕾到重慶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檢查，結果讓他們手腳冰涼：趙蕾左側卵巢有巨大的惡性包塊，醫生確診她患了卵巢癌，必須手術切除。醫生對趙蕾說：“你還這么年輕，只是左側有包塊，可以為你保留子宮和右卵巢，這樣你還可以生孩子、做母親。”趙蕾同意了手術方案。第二天，醫生從她左卵巢切下22×18厘米的惡性包塊。從那時起，趙蕾開通了微博，記錄自己與癌共舞的“生命日記”。手術后，她寫道：“身體真是奇妙啊，割了那么大一個刀口，居然幾天就能長好，年輕真好。”一條條，有快樂，有哀傷，有吐槽……我卻感覺那是一種姿態，向陽花一般的姿態。

保命不保生育力，有愛無性也情愿

出院后，趙蕾做了兩次化療，李杰都悉心陪著她，即使白天上班，他也會把每天三頓飯做好，蒸紫薯、排骨藕湯、蘑菇炒肉片、韭菜炒雞蛋，趙蕾胃口大開。

如果癌癥就這樣輕易翻篇，那這對夫妻一定會恩愛到老。可是，三個月后，病情復發，趙蕾去醫院檢查得知，她右側卵巢也長出了4厘米大小的腫瘤。李杰毫不猶豫地對醫生說：“保命，不保生育能力。”

2012年3月，趙蕾切除了右卵巢和子宮，她不能做母親了！從醫院回家時，李杰的手一直扶著她的肩。“我給你買只小狗吧。”“嗯。”很快，他們收養了一只叫“咖啡豆”的小狗。趙蕾微博自嘲：“以后不用一堆堆買衛生巾和套套了，也算為環保做貢獻。”

手術完又是化療。趙蕾熬夜看電視劇，李杰全程陪同。已經到了春天，李杰帶她去看油菜花，讓她在陽臺上種各種蔬菜和植物，陪她逛街吃臭豆腐……這么歡樂，仍擋不住病魔的襲擊。從術后第五次化療開始，趙蕾開始感到不適：反胃、腹瀉、骨髓抑制，白細胞少，失眠，心慌，頭發也終于掉光。李杰拿起剃須刀，幫她刮出一個漂亮的大光頭。

2013年1月，李杰陪趙蕾去醫院復查，結果標志物CA-199竟然飆升到將近900（正常值應是在0—22之間），醫生與李杰單獨做了一番溝通。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李杰輕描淡寫地對趙蕾說：“沒事！”

趙蕾回家上網比對癥狀，明白了癌癥復發的殘酷現實。她又住進醫院。她的父母從東北趕來，主治醫生坦率地說：“治療無效。”母親哭，趙蕾安慰母親。李杰流淚把她拉到一邊：“不用擔心你父母無人照看，將來只要他們愿意，我會接他們到這邊住，生病送醫，送終掃墓我都會管，這些事現在不談，安心養病。”

李杰想做最后一搏！2013年2月，他辭去工作，背著虛弱得不能行走的趙蕾，回到北京。他們到過301醫院、北京大學腫瘤醫院，醫院都因為趙蕾的“耐藥”體質拒絕了她。最終，他們找到專門設立了“黏液瘤專科”的五洲醫院，醫生冒險為趙蕾實施了腹腔鏡手術和術中術后“熱灌注”。腹腔鏡手術后，趙蕾連床都下不了，翻身幾乎做不到，說話斷斷續續有氣無力，每天必須靠止痛針才能勉強入睡。每次熱灌注結束，24小時之內會連吐十幾次，止吐針幾乎失效，直至嘔出綠色的膽汁。隨著一根根管子從身上拔掉，才能慢慢翻身、下地，慢慢行走。好在，最終去除了重達7斤的腹水，雖然病灶猶存，生命卻似乎顯現新轉機。

2013年4月，兩人回到重慶，趙蕾每頓飯只能吃下4個餃子，腹脹腹痛，腰痛肩痛，雖然沒有發燒，身上卻忽而冷得發抖，時而又熱得冒汗。不能正常飲食、排泄，生命需要的能量要靠輸液才能維持……

我就在這個時候，離趙蕾生命結束尚有一年，通過微博認識了她。不久，炎夏來臨，趙蕾再次病重。我準備去看她，李杰開著車來接我，他對我說：“姐，她的病已經不可能好了。”“你，難受嗎？”“只是希望，最后她不要太難受。我初中的時候，媽媽得了骨癌，活活疼死的。”

就在那時，我問了他一個本不該問的問題：“你們沒有孩子，你家里，沒意見吧？”他扭過頭，苦笑了一下：“我從媽媽死后就獨自作主，爸爸和后媽能說什么？我只要蕾蕾好好活著，其他都不重要。”聞言，我心頭一驚，回望這個與我同齡的男人，他卻迅速垂下眼簾，緊握方向盤，不再說話。

我到他家后，趙蕾蜷縮在沙發里，拿著手機給我講她的生活。“看，這是上個月老公帶著我去郊區看花木的圖片。”圖片上是一個牽著小狗、化著淡妝、戴著遮陽帽的漂亮女孩。“好漂亮！”我真心贊道。“我就下車走了10米而已，好累。我不知道還剩多少天，但我一定要把每一天都過得漂亮、充實！”

我瞥見李杰正在廚房忙碌著。他早上7點出門上班，晚上7點下班回家，一直忙碌到深夜甚至凌晨，此時，他正在為蕾蕾準備第二天的飯菜。

我夸李杰能干，趙蕾卻說：“李杰他不是能干，而是需要一個人來指揮他，我就是他的指揮棒。”

我說李杰是個好人，趙蕾說：“怎么，老公對我不離不棄就是好老公？你們個個都說我幸運幸福，其實我困惑得很，對癌癥病人來說，愛人沒有選擇離婚就是幸福？難道只有選擇離婚才是正常？我碰到他是幸運，那他碰到我就是不幸？”我無言以對。

趙蕾悄悄地告訴我：第二次大手術后，她和李杰就再也沒有了夫妻生活。一天夜里，她上衛生間，路過客廳，聽見沙發輕微的顫動聲以及李杰克制的呻吟，她知道這是什么，第二天若無其事地將散落在地上的紙團拾起，扔掉……

其實，對于年輕、充滿生命活力的李杰來說，沒有性的生活，該是多么難言的煎熬啊！

最后的逃避和放棄，真愛究竟是什么模樣

多少次，萬籟俱寂，聽著廚房隱約傳來的“叮叮當當”聲，趙蕾躲在被窩里偷偷抹眼淚；多少次，趙蕾早上去盛飯，鍋里湯還是熱的……

趙蕾把這一切，都寫在了自己的微博里：“老公的好，我寫在微博里、QQ空間里，讓大家都知道。”可是，2014年2月22日，趙蕾卻在微博這樣寫：“早上老公給我穿衣服，我軟軟的沒力氣。他說你怎么一點勁都不使啊。這幾天的確過得痛苦……”這條微博一出，網上批評蕾蕾老公的聲音陸續傳出。

她告訴了我在微博中沒有寫出來的內容：那天早上，李杰因為連續兩個晚上沒休息好，加上趕著去上班，給她穿衣服時嫌她不使勁，趙蕾本來就難受得要命，兩人于是爭吵起來。趙蕾抱怨他：“你能認真一點嗎？”“我病3年，你來照顧試試，看你能不能一直認認真真！”李杰辯解。兩個人似乎都想要發泄。爭吵的結果是李杰奪門而去。“離婚”這兩個字，一次一次，在趙蕾口中呼之欲出，卻最終沒有說出來。

李杰雖然沒有離婚，但選擇了逃避。趙蕾生命的最后三個月，那把已經很久沒用的哨子，又回到了她的手上。那是幾個月前李杰為她準備的。有時候他們不在一個房間，蕾蕾想喊李杰，又沒力氣，于是說好，只要蕾蕾一吹哨，他就過來。在她生命時光的最后三個月里，哨聲成了蕾蕾對爸爸媽媽的呼喚……

最后的日子，母親在趙蕾虛弱到連手機都拿不動時，替她續寫了最后一段時光。真相不明只有猜測，一大批“粉絲”對李杰口誅筆伐，為了他最后三個月不愿多看蕾蕾一眼，為了他在蕾蕾已油盡燈枯之際還能同朋友深夜出去玩樂，為了他的“薄情寡義”。

我找到李杰，提醒他看看微博，妥善處理各種關系，小心被“人肉”。李杰依然垂著眼簾，不緊不慢：“謝謝姐姐，我從來不上微博，我也不會去關注她寫了什么上去。還有，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

我執意認為，這個與我同齡的男人，曾經在寒意最濃的日子，背著奄奄一息的蕾蕾，在北京尋找一切生的可能，他應該不是個“負心漢”。

2014年5月26日，這是這對夫妻生離死別的時刻：早上，趙蕾精神特別好，早早地在沙發上端坐著，眼睛也能睜開了。李杰和往常一樣，匆忙掠過客廳，正待開門，卻像想起什么，突然回頭，與蕾蕾對眸。夫妻倆就這樣相對無言，默默互望，時間仿佛停滯，恩怨仿佛終結。最終，李杰收回自己的目光，邁開腳步，開門，出門。上午10點，趙蕾去世。這是李杰早已預知的結果，他當場在公司慟哭，不能自已。“姐姐，最后那幾個月，我不是不愿見她。我怕呀，怕眼睜睜看著一點一點失去她。因為我以前就是那樣，活生生地看著媽媽疼死。多看她一眼，我的心會疼得喘不過氣來。”趙蕾火化那天，李杰哽咽著對我說，渾身顫抖。

夫妻是結，人心是謎。趙蕾這個“天使”般純潔的姑娘，終于在與疾病的PK中潰敗。我在她硝煙彌漫的微博上，寫下這樣一段評論：“請大家不要去怪那個男人，他不容易。他曾經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患了骨癌，被活活痛死；如今，這樣的悲劇又發生在妻子身上。他如果壞，也絕不可能堅持著陪伴蕾蕾最艱難的兩年。原諒他——他只是沒有那樣強大的心靈。”

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我看到迎面走來、渾身充滿活力的女孩，我就會立刻想到蕾蕾。她用燃燒的生命喚醒了我對生活的熱情。2015年7月，我開始提筆創作《天使PK魔鬼》。2016年1月，我把它發在了微信公眾號上。寫到李杰時，我說：“他就是一個深愛著蕾蕾、心中有傷痛的普通男人，他已經做到了該做的一切。”在理解他的同時，我寬恕了我的前夫。

有網友贊同我的意見，有的卻認為李杰在趙蕾生命的最后三個月里，表現出了他內心“魔鬼”的一面，他用冷漠甚而是冷酷否定了他的愛情，真正的愛應該“直教人生死相許”，他沒能做到這一點，也就不能稱之為真愛。那么，親愛的讀者朋友，您是怎么看待這一切的呢？歡迎撥打本刊熱線，或者登陸知音網（http；//www.zhiyin.cn），也可以通過頭條公眾號、寫信等方式展開討論。

（文中趙蕾系化名）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