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音樂劇,怎樣才能做出成績?
如果這名詞是個舊瓶,注定放進去的酒很難是“新”的,因為,大眾如果是看中瓶子才去購買,對它的味道必然有所預期,那叫“懷念”。音樂,雖然抽象,可是它能在人的情感中泛起回響,一定程度上也是基于某種似曾相識。以華語流行曲為例,中國風情調有其叫座保證,就是小調、民謠的深入人心。K歌殺人不見血,作曲家肯定是熟諳古典音樂的黃金定律。聽說有一種面相叫“大眾臉”,常常出現在營業員的身上,原來五官條件也要講究熟悉感──顧客若是先要花上時間解讀一張臉,很有可能,一宗生意的成交機會便是毀諸不愿意費勁的一念之間。歌曲能不能受大眾青睞,原理沒有不一樣,從旋律落下第一個音符,最好它能喚起不知哪年哪月哪天那個被時間冰封的自己,表面是聽到些什么,實際上是因某個原因已經失落了的記憶,伴著叮叮咚咚立馬回到眼前。
那,就是情懷。
音樂劇,從歷史觀點看來,就是情懷劇。它所歌頌的,是過去的美好。這不止于可以適用在大眾定義的音樂劇──百老匯歌舞劇。我認為中國戲曲中被長久傳唱的劇目,同樣是嗟嘆今不如昔,譬如,現實中的不如意事常八九,唯在古代世界轉化的舞臺上,大團圓就是大團圓。
百老匯音樂劇的黃金時代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黃金的意思,是當時挖掘出來的寶藏,一直受用到過后三十年。同一出劇目可以在不止一個城市長駐候教,亦有賴于旅游還是一種肉身經驗的年代。聞名遐邇的《悲慘世界》《劇院魅影》、《西貢小姐》《貓》等等,是文化風景線,又是名勝紀念品。只是當世界在互聯網上縮小了一圈,時間對于音樂劇傳唱度的影響,亦受打擊至近乎一蹶不振。簡單如,連主題曲都流行不起來,又怎能指望那么多音樂劇產品能在名叫“市場”的必爭之地中突圍而出?
90年代誕生的《媽媽咪呀》于是提供了困境的出口,然而,也有可能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劇中演員所唱的歌曲,全部采用ABBA樂團的經典金曲。好處是,觀眾明知道酒是舊的,可瓶子是新的,買票入場的壓力頓時減掉三分之二,包括,不用擔心歌曲與自己八字合不合,緣分發生不發生,反正是舊情再續,再不如想象,至少參與度無須從零開始。《媽媽咪呀》在現代音樂劇史上最大的功勛,應該是隨音樂消費時代來臨的“一聲號令,誰敢不從?”——多少以“創作”之名而奉行的懷舊主義,正是把“一位歌手”的“老本家當”一次性押下賭注,以音樂劇之名。
壞處是,姑且把好處的相反說成是壞處的話,音樂劇在《媽媽咪呀》之后,碰上又是唱片業成為夕陽工業,分眾時代的勢不可擋,想要靠原創歌曲獨立成戲,并且要在“產品上架”之前便已萬眾期待,難度已經不是只有宣傳到不到位、歌曲好不好聽那么簡單。雖然,從業者會相信救命金丹只有一顆:IP。IP有效,其他都是煙云。只不過,音樂劇的音樂不是里子,那什么才是?
只有問題,沒有答案的本文,算是給對思考音劇要在華人文化中扮演什么角色的創作人(還有投資者)的“拋磚引玉”:要從“只愛唱,不愛聽”的卡拉OK文化后遺中恢復歌曲與心靈的聯系,音樂劇的未來,豈能架空于我們對于未來與未知的恐懼而被探索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