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昌
解放軍揮師南下的消息疾風般刮來,橫行一時的蔣軍、土匪、雜牌部隊避貓鼠似的倉皇逃竄。因此民眾說,八路軍一來,神鬼消停。
然而這天夜里,通往村子的大路上突然響起了激烈的槍聲,直到黎明時分,才慢慢地停息下來。
朱老漢打從聽到槍響,就嚇得汗毛扎煞的,心說,這是啥世道啊,兵荒馬亂的。
天剛蒙蒙亮,他便扛著鐵鍬、籮筐,佯裝拾糞,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門,來到打仗的地方。心說,去看看,興許能碰上個活的,救上一命。
朱老漢希望救的一命,當然是指的八路。這時的八路軍已經更名為解放軍,但還是被群眾稱為八路軍。八路軍來了村寨無賊盜,山野無劫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多好啊!朱老漢早就盼著他們打回來,早點過上太平日子。他探頭探腦地順著大路一瞅,見路兩邊躺著的十幾具尸體里,沒有一個八路模樣的人,凈是些穿黃皮、戴鋸齒帽徽的。他“唉”了一聲,心說,怎么全是他們?是耗子打架窩里斗嗎?又說,甭管怎的,死了總得有人埋。要不然被野狗啥的吃了啃了,連個囫圇尸首也不得,落個小鬼不敬閻王嫌,陰陽兩世不得濟。于是,揮鍬挖土,挨個兒埋了起來。
埋著埋著,發現有一個還軟乎哩,沒僵。擱手探探鼻下,還微微有些氣息。于是停下鍬,把他背到破廟里,安頓下來,又回家抱來被褥,弄來熱水,給他清洗了傷口擦了臉,這才準備去給他求醫問藥。誰知,擦著擦著,擦出個臉的模樣時,朱老漢發現,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啊?朱川?他驚愕得半天沒有合上嘴,心說,冤家,咋會是你?你不是早死了嗎?咋又、咋又打到這里來了?
朱老漢的遭遇村里人都知道了,都說,你不知道那是個匪軍嗎?救他干啥?
朱老漢低著頭,喃喃地說,好賴是、是條性命……聲音低的,像犯了罪過。
性命?那也算性命?狗命!看看他們把咱窮苦人作踐哩,殺千刀剮萬遍也不解恨。解放軍就要打過來了,你是要當漢奸嗎?
朱老漢的喉結咕嚕了幾下,到底沒有咕嚕出聲來。他聽說,這回揮師南下的大軍,就是當年北上抗日的八路,當年他也是當過掩護、支過前、為抗戰出過力的,現在被人家說了漢奸,窘得青了臉。
幾天后,朱川恢復了知覺,醒來了。他告訴爹,他是一個團副,他這次來,就是要把他積攢的大洋、細軟送給爹娘,跟爹娘見上一面,就往南邊跑的。誰知他的一幫隨從見財起意,眼紅了,火并起來……
朱老漢知道,這小子生性冥頑,剛愎自用,打小就不像他的兒子。自離家后,有人說他進了偽軍,凈跟窮苦人作對;有人說他當了漢奸,被八路軍打死了。他聽了,沒難過,反倒少了些負罪感。沒想到他還活著,還戴著鋸齒帽徽,弄了好多金銀細軟。于是說,你看看你們干的事,得勢時搶劫民財、欺壓貧苦民眾,現在敗勢了,又老鼠打架窩里啃,你們還算是人、還會辦點人事兒嗎?朱川說,爹,你趕快把我送走吧,我在城里還有些黃貨,都給你。共軍很快就要來了,像我這樣的人,只有被槍斃的份兒。
朱老漢說,我埋人時,根本就沒想啥黃貨、白貨的,也沒想到能救到你。
那你,把你的衣服給我,叫我自己走。
你自己走?你走走試試?
朱川掙扎著站了幾站,沒站起來,于是哀求說,爹,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還是把我送走吧。
朱老漢吧嗒著旱煙袋,悶不作聲,抽得滿頭煙霧,把朱川看得一臉恍惚。
過了幾天,解放大軍來了,巨龍般的隊伍,前看不到頭,后瞧不見尾,浩浩蕩蕩,風塵滾滾。朱老漢說,佛來了,投他們去吧。我只能救你一時,他們才能救你一世。
朱川說,你這不是讓我送死嗎?
朱老漢說,死不死就看你自己的了。
那你叫我見見娘。
你娘?見不著了。
朱老漢長嘆一聲,說,就是被你們的隊伍打死的。
朱川無語,扯掉領章和鋸齒帽徽,跪在地上,頭一低,舉起了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