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頭剝皮難治貪

聶作平

平民皇帝朱元璋是個固執得只顧抬頭看天、絕不低頭辨路的理想主義者。他預設的最美好的社會就是皇帝勤政如勞模，官員廉潔似圣女。這樣，老百姓就能安分守己，天下自然就太平，社會自然就和諧了。為此，朱元璋一方面以身作則，一輩子勤于政事，治理那個龐大的帝國，像個身心俱疲卻又樂此不倦的老農夫在自家的菜園子里忙碌。另一方面，他還怕自己率先垂范的榜樣作用不被他的兒孫們充分領悟，于是不厭其煩地寫下了原本是家訓性質，事實上卻是明朝基本法的《皇明祖訓》。

在做一個勤政的皇帝方面，朱元璋簡直令人無懈可擊。據統計，洪武十七年九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的八天時間里，朱元璋除了每天三次上朝外，其余時間還批示了各個部門送到宮內的奏章1660件。這些來自各部門、各地區的奏章，有的專講一件事，有的則一件奏章講幾件事。綜合起來，一共講了3391件事，這些事情，都得由朱元璋圣裁。

至于要求官員廉潔，朱元璋更是一點也不含糊。首先，他制訂的官員工資極為微薄。各級官員的薪水分為米、銀、鈔三部分，一律折成銀子的話，正九品文官（相當于今天的股級）的年薪只有三十兩，正五品文官（相當于今天的廳級）的年薪也只有五十兩。即便是堪稱朝廷大佬的正一品文官（相當于今天的正副總理級）的年薪也不過區區二百三十兩。就正五品文官的薪水而言，一年五十兩，一個月只有四兩多，以明朝中后期的購買能力，這些正廳級官員的月收入只夠在中等城市辦一桌中下等的酒席——也就相當于今天幾百塊錢的樣子。顯然，如果僅依靠這么一丁點死工資，如果不是家境特別富有，或者特別能過苦日子，幾乎沒有官員能夠活得下去。為了防止工資微薄的官員們貪污受賄，朱元璋的配套設施是令人震怖的廉政風暴：凡是貪污受賄超過六十兩銀子的官員，先行砍頭，再剝皮實草。為了方便剝皮，每個府縣州衛衙門附近，必修一座土地廟作為剝皮場所，人稱皮場廟。這些因貪污受賄被處死的家伙，他們的人皮被完整地、藝術地剝下來，里面塞入稻草，做成人的模樣，放在繼任者辦公室的椅子背后。朱元璋的用心不言而喻，前車之覆近在咫尺，就是再貪欲攻心的官員，只要扭頭看一眼自己的前任，那伸出去接銀子的手恐怕也還要顫抖著縮回來。

孔夫子曾經說過，三年無改于父道，可謂孝矣。在標榜以孝治天下的明代，對祖輩，尤其是對開創基業的太祖皇帝的最大孝道，自然就是不得改變他老人家立下的規矩。然而，真要按照朱元璋的要求，首先，他的繼任者們就會失去做皇帝的樂趣：他們壓根兒不愿像朱元璋那樣，當個以治理國家為樂事的工作狂。他們的樂事在酒色二字之上。其次，既然皇帝也沒法遵守朱元璋定下的游戲規則，那么皇帝也就沒有能力或者說沒有精力去要求官員們還要像朱元璋設計的那樣清廉，或者用朱元璋時代那樣嚴酷的法律去懲處貪污受賄。于是乎，在朱元璋去世后的兩百多年間，盡管沒有任何一任皇帝或哪個大臣敢于公開修正朱元璋定下的規矩，但卻集體心照不宣地將這規矩視為一紙空文，只有在攻擊對手時才把它放在嘴邊或寫進奏章。

明朝皇帝的工作態度，從朱元璋的勤政到天啟的完全不理朝政，一直呈一種落差驚人的下滑態勢；而官員們的收入，從名義上看，直到明朝滅亡，他們的收入仍然偏低。雖然與朱元璋時代干巴巴的死工資相比，后來還增加了一部分朝廷認可的半灰色收入如柴薪銀和常例，但兩者加在一起，要讓官員們過上哪怕中等人家的日子，也還有些捉襟見肘。這樣，就像在朱元璋勤政的教誨下，他的兒孫們卻可能幾十年不上朝不接見大臣不理國事一樣，在朱元璋清廉的要求和剝皮實草的恐嚇之下，大明的官員們在拿了看上去很少的工資和半灰色收入后，他們最大的收入其實大多來自于貪污或者受賄。

先從京官說起。京官不直接與老百姓打交道，他們好像缺少直接搜刮民間的機會。但是，因為是京官，因為圍繞在皇帝身邊，也就有著可以上達天聽的話語權。路子寬，話語權大，地方官能不巴結他們嗎？這樣我們就能夠理解，為什么一個二品的封疆大吏，卻可能向一個六品的給事中行賄。韓一良曾經義憤填膺地向崇禎報告說，州縣的官員進京，京城的御史和給事中們號稱開市，看作一個撈錢的好機會。他本人兩個月以來拒收的贈金就有五百兩。州縣官員們的工資本來就低，既要讓自己和寄生其上的師爺、管家之類的人都活得人五人六，還要向京官們行賄。韓一良的統計是，這些官員進一次京，要花費三四千兩銀子。這些錢天上不落，地上不生，從哪里來？那就只有一個辦法：貪污。貪污的辦法也很多，比如多征賦稅，比如克扣糧餉。至于多征和克扣是否會引起民變兵變，當整個統治集團，從皇帝到州縣官員都只顧眼前的享樂和太平時，是從來不會有人去認真思考明天的出路在哪里的。

當然，在官員幾乎普遍貪污受賄的情況下，也有一兩個罕見的異類，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海瑞。但在這個舉國皆瘋的國度里，清醒的人反而會被嘲笑，遭排擠。海瑞盡管兩袖清風，卻一輩子郁郁不得志，被認為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古怪官員。不僅他自己活得不如意，連他的家人也跟著倒霉。當這位明朝著名的窮官在母親生日時只能為她“市肉二斤”時，他的上司竟然把這當成笑話到處去傳播。海瑞去世后，人們發現這位二品大員用的是葛布帳子和破木箱，“有寒士所不堪者”。他所留下的遺產甚至不夠為他舉辦一場稍微像樣的喪事。

海瑞這種畢生清廉自持的官員，仕途空間卻如此惡劣，身后下場卻如此悲慘，這簡直就是給他的同事和后來者一記當頭棒喝：如果你不貪污不受賄，海瑞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摘自“網易云閱讀”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