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信

談張佩綸如骨鯁在喉，蓋因此公美而多刺也。才情不低而無盛名傳今，官運不差而未曾高仕于清末大時代。近代政治文化史上鮮亮亮的一尾，想抓住難以著手，可又實在繞不過他。近年所覽，唯張憲光老師這篇《閑話張佩綸》恰到好處，言之有物且有興。硬要捉魚，往往膩手難得；閑情閑賞，目光便可分寸遍及，同捉到一般。捉住的是其人其文的神采。

張愛玲被今人青年奉作文藝始祖，其“恨鰣魚多刺”亦恰為乃祖的一種性情寫照。彼時同儕多有以“清鯁不阿”恨張者，試想明清官場是何等亂流暗涌的江湖，豈容此魚舒心游曳？

相比既是同鄉(xiāng)又以“清流”齊名的張之洞，張佩綸既無坦蕩宦途，也就失去了一番作為的基本資源，更使得史家欲追之也難從政績切入，只好以文事、性情為抓手。那么，哪怕高才清名如蕢齋者，存世至今的形象也就不可能激躍飽滿。

鳥自惜羽，魚自惜鱗。若蕢齋有意避世，倒也能得許由、陶潛的瀟灑令名。但蕢齋晚年郁郁，顯然是所愿未償。借酒澆愁，又借（說借也確，都是借光于李鴻章）魚蟹下酒，酒后則恣意發(fā)嘆，以至于兒女皆怨——這就失卻風流、只余肆意了。

古士嚴子陵以鰣魚美味難舍，瀟瀟灑灑拒卻光武之召；帝國末年的張蕢齋以鰣魚般的清驕刺性，被碾壓在亂世的縱橫鉤網(wǎng)之間。每一個人物具形，都是身后整個時代的投影。從前江湖任君遠游，今朝廟堂卻已筑到湖中央。在種種網(wǎng)絡漸趨緊密的現(xiàn)代社會里，矯魚游龍再無縱橫自如的縫隙，你欲避世，世事必網(wǎng)住你難以脫身。士人文人今日切身體察且將繼續(xù)生受的一切，張蕢齋先生早在這個時代開啟之初，就已為我們示范了。惜魚死，網(wǎng)不破。

—唐文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