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東京教書,雖有寒暑假,喘口氣就過完了。隨后又是上課、考試、開會、報表,周而復始、川流不息,又兼身為人母,幾年下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幸而大學里有學術假,可以做做深呼吸。
今年輪到我休假,我來到了布拉格。查理大學哲學院位于布拉格老城廣場附近,外面游人如織,里面自成一統。東亞研究所的研究室乍看有些擁擠,仿佛二十年前的東大文學部。漢學家羅然教授說地方太小,藏書也得分幾處放置。小歸小,擠歸擠,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己的人群中,她顯得自在又自如。
布拉格號稱百塔之都,從公寓陽臺上也可數出十八個塔尖。白天孩子們去上學,我就數著塔尖讀書寫字。有時也回一回東京來的郵件,心境卻已不同。地偏心自遠,學術假萬歲。
二
布拉格是“小鼴鼠”的故鄉,街頭巷尾隨處可見“小鼴鼠”。“小鼴鼠”是茲德涅克·米萊爾創作的卡通片《鼴鼠的故事》的主人公,幽默友善、童心爛漫。六十年前該片在布拉格首映,備受歡迎。此后四十多年里,“鼴鼠之父”米萊爾共創作了五十多部《鼴鼠的故事》,“小鼴鼠”風靡全球。
十三歲和七歲的兩個孩子雖然生長在東京,卻從沒去過東京迪斯尼樂園。盡管他們對米老鼠唐老鴨不算陌生,對孫悟空豬八戒也很熟悉,但最喜歡的還是“小鼴鼠”。孩子年幼時,時光悠長又悠長,年幼的孩子生病時,時間漫長又漫長。悠長又漫長的歲月里,《鼴鼠的故事》曾是孩子們最經常的陪伴,片中的配樂也已成為孩子們童年的通奏低音。好的卡通像好的童書一樣老少咸宜,大人小人見仁見智。多年學院生活琢磨下來,自忖已不剩幾分童心,竟還能與孩子們一起享受《鼴鼠的故事》,自是心存感激。
據說米萊爾曾被鼴鼠打洞堆出的小土包絆了一下,絆出了畫鼴鼠的靈感,我猜想米萊爾大概從卡夫卡那兒也得到過啟示。卡夫卡對鼠類蟲類情有獨鐘,小說《地洞》的主人公就是個鼴鼠。創作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鼴鼠的故事》每集大都不超過十分鐘,進入八十年代,米萊爾卻開始創作將近半小時的長片。年逾耳順的米萊爾似乎積郁已深、醞釀已久,借卡通之酒杯澆心中的塊壘,讓小小鼴鼠故事承載布拉格的滄桑。
完成于一九八二年的《鼴鼠在城市》和完成于一九八五年的《夢里的鼴鼠》描繪了現代的吊詭和末日的悲哀,對強人威權的暗示又與奧威爾的《一九八四》若合符節。《夢里的鼴鼠》說的正是卡夫卡式的夢魘,暮色蒼茫、危機四伏、虛無四合,其中的荒涼絕望不是兒童所能了悟的。米萊爾舉重若輕,底色灰暗的畫面上仍是童稚絢爛的彩色,讓孩子們著迷。
三
兩個孩子幾乎每個寒暑假都回捷克,回的是南部奶奶家,布拉格只是中間站。今年四月起,他們成了布拉格的中學生和小學生,經常有機會親近這兒的世界文化遺產。哥哥丹丹的中學就在圣路德米拉教堂附近,弟弟陽陽的小學則在高堡(維謝赫拉德)城下。高堡被認為是布拉格的發源地,斯美塔納《我的祖國》的第一樂章說的就是高堡。古意蒼然的城堡里長眠著德沃夏克、斯美塔納、恰佩克、慕夏等民族精魂,雙塔高聳的圣彼得與圣保羅教堂守護著故人也俯瞰著游人。小學生們常去高堡散步、游戲,然后帶著滿臉的微笑和滿頭的陽光味兒回家。
孩子們都穿私服上學,教室里五顏六色。在日本,兄弟倆可都是穿著制服上學的,丹丹的制服和魯迅《自題小像》所“題”照片上穿的那件一模一樣,看著不由人不發思古之幽情。離開日本時落櫻繽紛,兩人的心情似乎是雀躍的,他們都喜歡飛機和飛機場。暑假里我問他們想不想日本,陽陽不理我,丹丹說很想回去一個星期,去看看。我問看什么,丹丹說:“就去看看家,看看一中,看看府中公園,看看圖書館什么的。”聽來淡而有情。是對朋友的惦念還是對學校的想念?家附近的公園和市圖書館都是他和朋友常去的地方,府中市學生作文比賽的頒獎儀式就是在市圖書館舉行的。去年丹丹在一萬多人里拔得頭籌,儀式結束后捧了大束鮮花回家。香氣馥郁,經日不散。
能與環境相安相宜相得是幸福的。身為猶太人而不喜猶太社會、身在布拉格而以德語寫作的卡夫卡經常與環境格格不入,龜縮著、戒備著、敵對著、逃避著,書寫著也體會著人類的困境。如果困境是人的宿命,年少時的溫馨回憶就是人最好的安慰。
四
從東京到布拉格,孩子們的行李中有漢字練習簿,還有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學寫漢字是弟弟的事,閱讀經典是哥哥的事。丹丹小時候親子共讀小人書《西游記》,讀到孫悟空喜得抓耳撓腮、手舞足蹈,丹丹也喜得抓耳撓腮、手舞足蹈,一副猴相。現在他得自己讀,選的書最好不甜俗、不頹廢,最好家里能找到中文、日文、英文、捷文版本,于是選了《一九八四》。丹丹以前在英文課上念過一點兒《動物農場》,但要理解《一九八四》還得有些感性認識。布拉格的“共產主義博物館”是個好去處,離“巧克力博物館”又不遠,兩家都去,母子同甘共苦。
曾去過塔林的“KGB博物館”,感慨于小國銘記歷史的努力。蒙塵的記憶總須面對,厘清過去才好輕松上路,而健忘的民族總讓人擔心她凱歌行進中的隱憂。“共產主義博物館”展室不大,來客卻不少,年輕人尤多,近乎摩肩接踵。曾經發生過的宏大的社會實驗吸引著人們前來一探究竟、以史為鑒。
貼在過道里的哈維爾的一張放大到有些模糊的照片讓我凝視再三。照片上哈維爾拎著一袋土豆(洋蔥?蘋果?),憨態可掬,像個鄰家大叔。從哈維爾仁厚的眼神想到昆德拉冷銳的眼神,又想到了卡夫卡怯弱的眼神,是這些眼神豐富了布拉格的表情。布拉格人懷念哈維爾,連布拉格國際機場也改名為布拉格瓦茨拉夫·哈維爾機場。懷念過去有時也讓人不滿現狀。去年秋天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幾個民間藝術家潛入總統府,用一條巨大的紅色短褲換下了飄揚在上的總統旗,大大幽了澤曼一默。
邊看邊想,邊想邊看,看了列寧斯大林的畫像、看了戴紅領巾的小學生的照片、看了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的介紹、看了一九八九年天鵝絨革命的錄像……我熟悉的都是孩子們感到陌生的。天熱人多,陽陽催著要走,丹丹卻挪得很慢,一點一點讀,一點一點看。
養兒育女也像社會實驗,往往沒有先例也沒有正解。
五
二十多年前初游歐洲,驚艷于布拉格的滿城瑰寶。曾經同處紅色理念之下,布拉格卻沒有破“四舊”、“打砸搶”,四十多年似乎只是一個插曲,縮小了,安放在“共產主義博物館”中。新世紀里,中世的街衢依舊滄桑而嫵媚、原汁又原味,不會有人在古色古香中放進一只“巨蛋”。
今年是“歷史上最偉大的捷克人”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四世誕辰七百周年,紀念活動此起彼伏。布拉格人重現了查理四世加冕儀式,一同緬懷昔日的輝煌。而布拉格之春音樂節則是現代布拉格的盛典,自一九四六年起年年舉行,如今已是第七十一屆了。開幕式上依然演奏斯美塔納的交響詩《我的祖國》,聽得心蕩神馳。斯美塔納愛國也為國所愛用,用多了大概也會造成國人的審美疲勞,孩子們的爺爺就不喜歡斯美塔納。
斯美塔納音樂大廳座無虛席,開演前邊品嘗香檳邊品味氛圍,衣香鬢影間也見到一些東方面孔。近年的中國很像七八十年代的日本,出國旅行蔚為風潮。如今北京上海都可直飛布拉格,走在街頭經常能聽到普通話。音樂大廳入口處擺放著各種語言的小冊子,簡體中文版旁邊是日文版。演奏結束后我注意到日文的已被拿得所剩無幾,中文的卻仍堆得很高。
六
我從人口十多億的中國來到人口一億多的日本讀書教書,婆家又在人口一千多萬的捷克。一路走來,對天朝上國和小國寡民都能心領神會。
暑假里母子漫游歐洲,從泰平祥和的蔚藍海岸來到美酒美食之城波爾多,觀賞到了最為壯觀的國慶焰火,卻無從想象同樣的焰火之夜尼斯發生了什么。孩子們幾年前親歷過關東地震這一巨大天災,如今又這樣與尼斯的人禍擦肩而過。
回到布拉格,夜夜笙歌的伏爾塔瓦河畔也盛開著夏夜煙花。散步河邊,我問丹丹:“你認為你的家在哪兒?日本還是捷克還是……中國?”丹丹答曰:“在飛機場。”經常飛來飛去,兄弟倆到了機場就真的是賓至如歸。丹丹每次飛機著陸必錄像,對各大機場了如指掌,對各式民航機種更是如數家珍。回答家在機場,也許倒有幾分真意。
若干年后,閑聊時,長大的孩子或許會不經意地談起布拉格的一年,那時我大概會想明白這一年對他們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