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陶冶和他的“陶身體劇場”,在中國的當代藝術圈里,是獨特的存在。2008年,23歲的陶冶從北京現代舞蹈團出走,成立了“陶身體劇場”。此后的7年,“陶身體劇場”共創作演出了7部作品,在國際市場贏得了傲人的贊譽。他們是美國林肯藝術節、美國舞蹈節、澳大利亞悉尼歌劇院的座上賓,和各國一流的藝術機構合作,巡演的腳步已遍及世界五大洲四十多個國家,亦曾四次登上《紐約時報》。在國內,他們擁有一支數目不太大但具有極高藝術鑒賞力的忠實觀眾,這其中包括雕塑家向京、云門舞集的創始人林懷民等。
面對種種贊譽,“陶身體劇場”始終堅持著不媚俗、不迎合的獨立姿態,從未針對大眾傳媒做出任何娛樂化的投機。延續創始人陶冶一以貫之的氣息,“陶身體劇場”專注而認真,始終以“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姿態踐行自己的藝術思考,并對待演出細節持有明察秋毫的嚴苛——這意味著,他們走得并不容易,但卻走得很踏實。
2015年10月23日,陶身體劇場新作——現代舞《8》世界首演專場在上海華山路的上戲劇院舉行。這是陶身體劇場第一次把首演放在國內,而不是國外。顯然,這是頗具冒險和挑戰意味的。7點半,《8》開演了。全無裝飾的舞臺、純白色的地面、略顯冰冷的白光照射下,8名身著灰衣的舞者并排躺成一條直線。舞者肢體全部被限制在地面上,只有脊椎做出綿延不斷的運動,連成了如同移動雕塑一般丘巒起伏的流暢舞動。配樂來自“鬼才音樂家”小河,風格亦克制、冷靜而略顯詭譎。整場演出并沒有任何“情節”和“意象”,觀眾席因此略感焦躁,席間不斷傳來嬰兒的哭鬧聲、疑惑的竊竊私語,間或有人中途離席。
演出結束,陶冶和演出策劃人方美昂走上舞臺舉行“演后談”。一位中年男性觀眾站起來,憤怒地質問陶冶:“為什么你的作品和觀眾完全沒有交流,為什么不給予觀眾一些情節和內容?你這樣的演出不負責任?!彪S后,觀眾們拋出了更多尖銳的問題:“為什么只有演后談,沒有演前談?”“演出這樣的形式,演員很辛苦,但又沒有絲毫情緒的抒發,你這樣對他們公平嗎?”
“情節”“情緒”“內容”“故事”“高潮”,這些名詞是觀眾在問題中反復提到和要求的,陶冶不厭其煩地解釋:他很清楚如何設計一場有起承轉合、感官刺激強烈的演出,操控觀眾的情緒,讓觀眾在該哭的地方哭,該笑的地方笑——但他就是不想這樣做。
陶冶認為現代舞的“現代性”恰恰在于它的“批判性”。19世紀末20世紀初,伊莎多拉·鄧肯以浪漫和感性的表達掙脫了傳統芭蕾的桎梏;20世紀后四分之一,皮娜·鮑什拒絕一切粉飾,以殘酷而極具真實表現力的舞蹈展現人的恐懼、抗拒、傷害。一切掙脫都伴隨著掙扎和傷痛,所以姿態都不會是“友好的”。
但身處被移動互聯網“點贊社交”大潮席卷的中國,這樣的“批判性”并不太容易被大眾接受——對于“陶身體劇場”來說,這可能是“最壞的時代”,也可能是“最好的時代”。

用“身體”詮釋“當代”
在中國 “當代藝術”的大脈絡里,“現代舞”是聲量很小的一個分支,對比美術、戲劇,略顯弱勢。追溯歷史,20世紀八九十年代,高行健、孟京輝等人引領了中國實驗戲劇的潮流,“85美術新潮”“星星美展”及肖魯、何成瑤等人的行為藝術實踐沖破了蘇聯模式的桎梏。以上種種,共同建構了中國“當代藝術”的大語境,但“現代舞”在其中的身份和面目尚屬模糊。這或是因為,舞蹈以舞者的身體為材料,而中國人的“身體”在整個20世紀深受戰爭、政治運動的影響,留下了太多難以磨滅的“身體記憶”。
改革開放后,舞蹈的主要傳播媒介是慰問軍隊的現場演出、電視文藝晚會、選秀節目。在商業和政治的裹挾下,舞蹈不可避免地桎梏于華麗的服飾、“民粹”的立場和戲劇化的情感表達,這也同樣影響了舞者的教育和職業狀態。
出生于重慶的陶冶從小進入舞蹈學校,卻一直對自己所接受的教育心存懷疑:為什么要扮演別人的角色?為什么跳民族舞要擺出那種很假的笑容?他始終無法對傳統的舞蹈教育和演出方式產生認同感,直到現代舞為他打開一扇窗戶。
“不再拘泥于身份符號模式化的禁錮,要找到自己的內容。你動,為何而動?這個行動決定了你作為個體是誰?!眢w’就是對‘當代’這個概念最具意義的解讀?!摇男袆樱褪莿幼鞅旧?。”
在反復與自我對話的過程中,陶冶逐漸找到了自己的藝術語言:專注于身體自然次序的重復儀式。通過重復,動作的變化被刪減,盡可能在形式上達到極簡的純化狀態。因為在疊加動作中所產生的慣性和重力,影響和消耗著舞者的體力;而要保持動作的一致性,也持續考驗著舞者的意志力;重復循環的節奏,挑戰著觀看者的專注力。
舞蹈像戲劇一樣,作為時空藝術,勢必在特定空間(劇場)內發生觀演關系,而觀演關系本身就是作品的一部分。“陶身體劇場”的觀演要義在于,“在這個(觀演)過程中,動作所承受與傳達的重量在不斷地增加”。于是,身處現場,很多觀眾會感到“興奮”,感到“自己的骨骼起了化學反應”,想要和舞者一起運動,但也有一些觀眾感到煩躁、無聊,想要起身離開。
在傳統的戲劇觀演關系里,“第四堵墻”限制了觀眾的地位——被動、安靜地接受舞臺上發生的故事。20世紀,戲劇實踐者們開始努力“打破第四堵墻。20世紀50年代,“教育戲劇”在西方誕生,將戲劇作為教育手段,在戲劇中塑造參與者的角色模式,把戲劇作為一種“身體力行”改造社會的手段,開發它的教育和治愈功能。在20世紀70年代,歐洲誕生了“身體劇場”的概念,認為身體作為生活/舞蹈最基本的手段或載體,它本身就可以是一個“劇場”?!吧眢w劇場” 將藝術家的目光帶到身體軀干,令他們發現,美,不單只在四肢的動作出現或文本的詮釋,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可以進行藝術表述與普適溝通。
在尼采與巴赫之間
身體美學”在西方淵源已久:早在古希臘時期,伊壁鳩魯等人就有了“人是身體”的思想,可是他們并沒有因此明確地將身體當作審美的主體。古羅馬人認為對稱與視覺平衡系統是從人體身上發現的,他們在為諸神建造神廟時,亦參照人體比例設計建筑的比例及對稱,因為某種程度上,神廟就是“神的身體”。
真正將“身體美學”發揚光大的是哲學家尼采,他認為“世界只有一個,人所筑居的感性世界也。人不是別的,就是對世界懷有強力意志(the will to power)的身體”。他認為西方文化從蘇格拉底開始就走向了否定感性生命的歧途,以理智(理性)為人的本體,設想出彼岸世界,并把感性世界貶抑為幻影。尼采美學中的身體懷有積極改造世界的強力意志,將自己豐富的生命力投射到萬物之上,使萬物變成美的。他肯定“獸性的生命被充分肯定時的恣意狂歡”,呼喚人的感性生命對世界的“復仇”。
毫無疑問,從伊莎多拉·鄧肯到皮娜·鮑什的舞蹈實踐,都是“身體”在不同時代“強力意志”的灌注。
而在21世紀,陶冶,這位30歲的中國小伙和他的“陶身體劇場”,則把身體的“強力意志”灌注于“克制”。消費主義語境下的感官刺激已足夠多,人們并不缺少“肉體的狂歡”,陶冶認為,真正的藝術家需要對話的,是自我本身。“憑靈感而來的發泄性的創作是不能長久的。你必須要不斷地壓迫自己要思考、要行動,還要勞作。 ”
某種程度上,“陶身體劇場”的舞蹈更接近于“儀式”。儀式看起來更近乎于靜態的力量—通過一次又一次反復不斷的姿勢來保存記憶,并實現身體的莊嚴化。
理解“重復之美”,是理解“陶身體劇場”的重要路徑。在既往的演出中,“陶身體劇場”曾經選擇美國極簡主義音樂家Steve Reich的作品作為配樂。Reich作品的典型特征,就是“透過簡單音樂語法及時間上的相抵,創造出音樂緩慢的位移感”。此外,陶冶最欽佩的音樂家是巴赫——變化繁多的賦格和變奏曲,仿佛“從一到無窮大”地闡釋出數理變化和宇宙的精微。這樣的美感超越了宗教性,而呈現出簡單又復雜的理性 之美。
當把“陶身體劇場”置于歷史的坐標上觀察,我們更容易窺見它的來龍去脈,也因此更能理解,為何伴隨著舞臺上舞者的肢體運動,自身會感受到一種想要“一起動”的共振。這或許就是來自身體“強力意志”的傳導。
許多媒體試圖為“陶身體劇場”貼上“代表中國現代舞未來”的標簽,那未嘗不是媒體人“僵化身體”的臆斷。但毋庸置疑的是,“陶身體劇場”將對觀演的某些個體產生深遠而恒久的影響。
因著“陶身體劇場”在舞蹈技術上的孜孜以求,我們有理由相信,它們在未來擁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須知,除卻“情懷”和“概念”,唯有“技術”才是真正通往身體宇宙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