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爺,白云觀陳理真道長是也。
第一次見陳爺,是一個夏天。
起因是一個朋友說他們下鄉扶貧,發現西北的道觀是真窮,不光日子清苦,連早課頌的《四品經》都沒有。
道士居然沒經念?我一時義憤拍了胸脯,我請幾十本經書給他們寄去。
打聽到白云觀印的《四品經》最規范地道,一大早興沖沖地去了。
到了白云觀管委會的辦公室找到值班的道長,說了來意,他拿起電話簡單的說了幾句,告訴我一會來人。說完就走了。
丟下我一個人在辦公室杵著,想想不合適,就到門外面等。
太陽火辣辣的,一絲兒風也沒有。
幾個香客圍著免費結緣善書的桌子,我也找了一本隨手翻著。
“是你要請四品經?”
循著聲音,一個干瘦的道士面無表情的看著我。
“是是!”我趕忙應承。
心里一通胡思亂想:這么多人,他咋知道是我?
“多少本?”
“一百本。”
一轉眼,人就不見了。
過了一大會子,他低著頭一手拎著一捆沉甸甸的經書走過來。
我迎上去:“道長,書放在哪兒啊,天這么熱,讓我幫您去拎吧!”
“不用。”說這話的時候他頭也不抬。
我的熱情被攔腰斬斷,無趣的站在那兒繼續等著。
往返三次以后,他招呼我:“進來。”
他指著經書問我:“請這么多經書做什么用?”
我把原因說了,他“嗯”了一聲。
“讓你的司機把車開進來吧。”
神了!他咋知道我不是自駕、公交、地鐵、腿著來的?
他咋知道我是帶著單位的司機來的?
硬生生把問號咽進去給司機打電話。
把經書運上車,我回到辦公室交錢。
一本經書五十塊,一百本五千塊。我掏出銀行卡遞給他,他看一眼卡片,齜牙一樂:“沒有刷卡機。”
兩大意外:一是別的寺廟,銀聯VISA全球聯網那叫一個服務周到,絕不叫香客有錢沒地兒花。偌大的白云觀沒有POS機,多耽誤收香火錢啊!二是:這個人居然會笑耶!
搜遍全身,汗都下來了,只有三千多塊現金:“道長,我出去找個提款機,書先擱在您這兒等我回來取?”我跟他商量。
“我馬上出去,沒時間等你。書你先拿走,剩下的錢一周之后過來交。”
“明天來交行嗎?”
“我出差。”
“那我寫個欠條吧。”
“不用。”
面對這種信任,惶恐不安,受寵若驚,總之情緒很復雜。
為了表白我不會一去不返,我掏出名片遞上,他隨手拿了他的給我:陳理真,白云觀經樂團團長。
一周之后,他出差回來,我趕緊把欠款奉上心里才踏實。
第二次見陳爺,是在他的丹房里喝茶。
房間雅潔,沉香裊裊。
他的茶是好茶,水溫也恰到好處,一泡一泡喝的很過癮。
聊了倪瓚的畫兒,聊了劉伯溫的琴。
那時候微博正火,聊到白云觀開了官博,陳爺自已也開了微博,我拿出手機,一邊感嘆道長們與時俱進,一邊表示要關注陳爺的微博。
“你可以關注我,我不會關注你的。”
陳爺拿著殘茶細細地澆到茶寵腦袋上看也不看我。
好吧,我承認我臊的面紅耳赤。
枯坐了一會兒,我喝光了杯子里的茶:“陳爺沒什么事我先回了。”
話音沒落,他已經利落的站起身:“慢走。”
好像他對這句話等待已久了。
我慌忙撂下茶杯,快速地夾起手包,倉皇離開。
后來熟了,我問他:“陳爺,人家說話都形容詞一大堆有血有肉悠揚婉轉的,您這么惜字如金的,也太骨感了,您就不能多說幾個字?”
他不緊不慢的說:“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太上老君的話搬出來了,我只有連連點頭稱是的份兒。
后來發現,他雖然話少、平淡無奇的,細想卻很高明。
后來出國,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陳爺。
但是還關注著他的微博。
知道他在管委會連任了。
他的琴越彈越好了。
他的人,還是老樣子。
回國后去看望他。
敲敲門,他在里面說:“進”,還是一個字。
推開門,他站在案子前邊,上面攤著滿滿一桌子票據,他正在歸類整理。
“要我幫忙嗎?”
“不用。”
桌子上全是郵局匯款單,大部分是甘肅的,青海的。
收款人名字不一樣,匯款人全是陳理真。
有的匯款單因為年頭太久都發黃了。
“您在甘肅有親戚啊?”我的好奇心開始發作了。
“沒有。”
“那您匯給誰啊,那么多張單子,得多少錢啊?”我開始刨根問底。
他繼續理單子,不搭理我。直到所有的單子分門別類完畢。
他的眼睛終于從單子上轉到我臉上。
“你回來了,喝茶。”
又喝到陳爺泡的好茶。
泡的行云流水,喝的贊不絕口。
喝飽了茶,陳爺拿起厚厚的匯款單:“走吧,跟我去燒了。”
為啥要燒啊,不想要撕了不完了嗎?我心里嘀咕著嘴上不敢造次。
元辰殿的大香爐前,陳爺燒完了這些單子,拍拍手上的灰說:“這是我從03年開始助學的單子,這些孩子現在大學都畢業了。”
“小時候,師父教育我要愛惜字紙,我練字、畫畫的廢紙,都是放到香爐里燒掉。直到現在還是這個習慣,從不敢亂扔紙張。”
“當年倉頡造字,夜聞鬼哭。人要是有文化,連鬼都害怕。我能力有限,幫不了多少人。希望天下的孩子都有書讀。”
呃,第一次發現,我身邊這位冷冰冰的陳爺,還有這種情懷,服了。
(作者單位:北京高古齋文化藝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