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1956年4月28日在《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總結講話》中,第一次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個很好的方針(《毛澤東文集》第七卷,第54頁)。到今天是60周年了。我還記得當時知識界對這新方針歡欣鼓舞的心情。我記得,毛的內部講話當時并沒有發表。我是在6月13日的《人民日報》上看到中央宣傳部部長陸定一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篇講話(《陸定一文集》,人民出版社,1992年出版,第499—521頁)才知道這個新方針的。陸定一解釋說:
中國共產黨對文藝工作主張百花齊放,對科學工作主張百家爭鳴,這已經由毛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宣布過了。
要使文學藝術和科學工作得到繁榮的發展,必須采取“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政策。文藝工作,如果“一花獨放”,無論那朵花怎么好,也是不會繁榮的。
我國的歷史證明,如果沒有對獨立思考的鼓勵,沒有自由討論,那末,學術的發展就會停滯。反過來說,有了對獨立思考的鼓勵,有了自由討論,學術就能迅速發展。
我們所主張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提倡在文學藝術工作和科學研究工作中有獨立思考的自由,有辯論的自由,有創作和批評的自由,有發表自己的意見、堅持自己的意見和保留自己的意見的自由。
那時,我在長沙做新湖南報社的編輯。不但我,我的許多同事,都歡迎陸定一這篇講話。我想,實行這個方針,必定會使我們國家的政治生活、文化生活都有很大的進步。特別是那時肅反運動剛剛過去。我們報社打出十多個肅反對象(包括我在內)全部是錯案。我想,今后實行新方針,這樣的事情當不會重演了。
可是,事情的變化難以預料。一年之后發生了規模比肅反運動更大的反右派斗爭,我們報社打出了54個右派分子(其中包括編委的三分之二)。我不能懂得為什么正是在強調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最高國務會議之后、正是在強調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整風運動之后,發動這一場反右派斗爭的。
后來我看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看到他對“百家爭鳴”方針所作出的別出心裁的解釋,就明白了。在這篇講話中,毛澤東提出了一個百家爭鳴實質上即兩家爭鳴的論點。他說:
我們提倡百家爭鳴,在各個學術部門可以有許多派、許多家,可是就世界觀來說,在現代,基本上只有兩家,就是無產階級一家,資產階級一家,或者是無產階級的世界觀,或者是資產階級的世界觀。共產主義世界觀就是無產階級的世界觀,它不是任何別的階級的世界觀。我們現在的大多數的知識分子,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是從非勞動人民家庭出身的。有些人即使是出身于工人農民的家庭,但是在解放以前受的是資產階級教育,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他們還是屬于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毛澤東文集》第七卷,第273頁)
以上的引文是后來經過整理正式發表的。文化大革命時期泄露出來的未經整理的原始記錄說的還要更加清楚:
一百家,馬克思主義只占一家,其它還有九十九家,還有那么多。其實只有兩家,無產階級一家,資產階級一家。現在有西方世界,他們是一家,我們是一家。還有民族主義一家,他是站在中間地位。什么叫百家?新聞就是一家,教育又是一家。新聞里面,有這樣辦報紙的,有那樣辦報紙的,又是兩家。辦學校的,小學算一家,中學算一家。大學里面可不得了,那個家就多了。科學院,工程技術人員,每一門學問可以有幾家。其實不是什么百家,大概有幾百家,幾千家,或者是一萬多家。說一百家,無非言其多也。有人講成馬克思主義一家,其它還有九十九家,你看我們勢力那么大?其實現在世界上基本的只有兩家,就是無產階級一家同資產階級一家。
像他這里說的這樣,把學術上的各家各派都依其世界觀歸口到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兩家中去,是什么意思呢?用他后來修改這兩篇時加寫的字句來表達,這“兩家爭鳴”也就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在意識形態方面的階級斗爭”。(《毛澤東文集》第七卷,第230頁)這種“爭鳴”的結局是預先就確定了的:只能是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克服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一個吃掉一個,結果就只能是一家獨鳴了。這也就是不承認馬克思主義在百家爭鳴中也是平等的一家。這同原來對于百家爭鳴的解釋,例如他自己說的科學上不同學派的自由爭論,(同上書,第229頁)或者陸定一說的,在文學藝術工作和科學研究工作中有獨立思考的自由,有辯論的自由,有創作和批評的自由,有發表自己的意見、堅持自己的意見和保留自己的意見的自由,已經不是一回事了。這樣一來,哪里還有什么“爭鳴”呢。既然實際上是“兩家爭鳴”,那么所謂的“百家爭鳴”就必定會導致反右派斗爭的結局。由此可見從整風到反右的這個轉變,并不是毛澤東受到那些右派言論的刺激的結果。
1958年5月的中共八大二次會議可以說是為反右派斗爭作總結的大會。劉少奇在報告中對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重新作了解釋,宣布這個方針不適用于右派分子:“資產階級的反動右派自命為社會主義的百花之一,那是冒稱,不能算數的。”于是這里就出現了一個邏輯的“怪圈”:你無意于發言,你就有權發言;你發言了,如果說的不為上峰所喜,你就是右派,就立刻喪失發言權了。有了這么一個“怪圈”,就把“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完全取消了。
蘇聯并不贊成中國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在俄羅斯解密檔案里面有一件《蘇斯洛夫致蘇共中央主席團函:呈送蘇聯黨政代表團訪華報告》(1959年12月18日),蘇共中央這一位主管意識形態的領導人蘇斯洛夫從曲解中國的“雙百”方針開始,他說:
在意識形態領域,中國同志們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口號引起了我們深刻的懷疑。中國共產黨1956年提出的這種思想工作方針,尤其是在知識分子當中,實際上意味著放棄黨領導文學、科學和藝術發展的原則。按照這一口號,資產階級思想的代表獲得了宣傳自己的觀點的廣泛可能性。在幾個月的時間里,中國的反動派在文學、藝術領域里,在學校講壇上,公開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反對共產黨的領導,反對社會主義,反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原則。
實際上,“百花齊放”的理論導致了文化領域反社會主義傾向的活躍,導致了1957年中國資產階級右派公開的反革命進攻。看到這種情況,中國的同志們開始改變對“百花齊放”口號的初始解釋,開始限制“百花齊放”這一口號,宣布將只支持促進社會主義建設的那些觀點和學說的發展。結果,中國的同志們被迫又回到唯一正確的領導意識形態工作的方法上來——在科學和文化上實施黨性原則,但并沒有公開放棄“百花齊放”的口號。(《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九卷,東方出版中心2015年1月出版,第68頁)
蘇斯洛夫完全是站在正統的斯大林主義的立場上,把知識界對“雙百”方針的熱烈歡迎和積極反應看成一件壞事,認為“導致了文化領域反社會主義傾向的活躍,導致了1957年中國資產階級右派公開的反革命進攻”。不過他也看出來了:這時中國共產黨已經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重新作了解釋,從而回到唯一正確的領導意識形態工作的老路上即黨性原則上,雖然表面上沒有公開放棄“百花齊放”的口號,可是在事實上已經放棄了。
毛澤東說了,這是馬克思主義和非馬克思主義這兩家的爭鳴。那么誰是馬克思主義的這一家,誰又是非馬克思主義的那一家呢?卻并沒有一個客觀標準,而有極大的主觀隨意性,你此刻為上峰所喜,你就是馬克思主義這一家的;你不為上峰所喜,你就是非馬克思主義那一家的了。我手邊有一本《毛澤東哲學批注集》,其中收有一本米丁等著、沈志遠譯的《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上冊),這是毛澤東讀過并且批注過的書籍。沈志遠是我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學者,應是屬于馬克思主義的這一家的吧。可是不成,就因為他是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常委,在這一場“兩家爭鳴”中,只能被劃入非馬克思主義這一家,一敗涂地。他被劃為右派分子,最后自殺殞命。
“兩家爭鳴”導致了反右派斗爭,剝奪了右派分子(據官方文件的數字是552877人)的發言權。而他們那些被批判的“右派言論”大都是促進中國民主化、法制化、現代化的主張,其中有些意見,現在甚至反映在國家的法律和政策上了。比方說,當年批判“外行不能領導內行”,現在是要求干部隊伍知識化、專業化;當年批判經濟學家陳振漢主張的引進外資來中國辦工廠的意見,現在的政策是鼓勵引進外資;當年批判經濟學家高方認為中國原來沒有高度發展的資本主義經濟,還要“補課”的見解,現在黨中央提出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也是這樣說的;當年批判法學家楊兆龍認為立法工作進展緩慢的意見,近三十年來立法工作的成績已經為他回答了這個問題;當年批判法學界“無罪推定”原則,現在規定“嫌疑犯”要改稱“犯罪嫌疑人”了。時間真是右派分子的朋友。30年時間證明當年對右派言論的批判完全顛倒了是非,使我們的國家走了一大段彎路。
30年前,陸定一為紀念“雙百”方針30周年,發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歷史回顧》一文,反思了“兩家爭鳴”這個提法,他說:
毛澤東同志提出,百家爭鳴實質上是兩家,資產階級一家,無產階級一家。這句話對科學和藝術部門來說是不對的。照此去辦,科學和藝術部門只能是一言堂,而且會使“政治帽子”流行起來。對科學和藝術中的學派、流派,亂貼政治標簽,用簡單化的辦法來區分何者為資產階級的,何者為無產階級的,是不科學的,也就無復“百家爭鳴”可言。(《陸定一文集》,第844—845頁)
現在又過去30年了。他說的這些意見依然沒有失去時效。為了中國的未來,為了中國共產黨的未來,人們千萬不要忘記:要百家爭鳴,不能要兩家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