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題的提出
損害,在法律上包括物質損害與精神損害;損害賠償之訴,其請求權基礎可以為違約亦可以為侵權。傳統的合同法理論一貫主張侵權責任中的精神損害賠償不可擴展到違約責任之中。然而隨著經濟與法律的發展,為更好地保護受損害一方的利益,英美法學界早已嘗試在一定程度上打破這一傳統原則,允許受害方在例外情況下可在違約之訴中提出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在中國大陸亦有一批以崔建遠先生為首的學者提出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不應為侵權所獨有”,但在實踐中法官對此類請求的處理大多只能“以法律為準繩”,對精神損害賠償的主張不予支持。
二、中英相同案例不同判決對比評析
對比英國jarvis v.swan’s tours案與中國李海健等9人訴廣州市羊城旅游公司案可看出,在英國法院,通常不允許當事人通過合同之訴獲得精神損害賠償。這一原則由1909年的Addis v. Gramophone Co Ltd案基本確立。而原告因為對方的違約行為而遭受身體上的不適或不便的情形在此處成為原則的例外。兩個具體的例外規定:一是假日合同之違反,二是目的是使一方擺脫煩惱和沮喪情緒的合同的違反。正如丹寧勛爵在上述案例中認為:“在特定案件例如假日合同,其他以提供精神享受和愉悅為內容的合同中,應當考慮對違約所導致的精神損害賠償。”從而促成了英國合同法中關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自由模式的形成。相應地,同為普通法系的美國馬薩諸塞州高等法院在sullivanv.o.connor一案中認為合同規則中并不存在一個阻礙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的一般規則。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行使總與每一個合同的主題和存在背景相關。在某些特定合同中,心理上損害和精神上的損害都應在賠償時被考慮在內。由此看出,在英美法系國家違約行為是否導致精神損害賠償完全由法官通過行使自由裁量權確定,精神損害賠償請求并非侵權案件所專屬。
在我國法院,由于我國現行法對違約行為能否產生精神損害賠償之債的問題無相應規定,法官在審理案件時,始終堅持精神損害賠償依照法定人格權受損害的標準。李海健案件發生于1993年,依據當時現有的法律,只能說“雖然被告的違約給原告會造成一定的精神上的不愉快,但并不構成民法通則上所指的精神損害,所以,原告這方面的訴訟請求不能支持”并無任何不妥之處。以該案為開端,合同違約引發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是否應當得以支持,在中國已引起風波討論。理論界大部分學者主張借鑒英美國家早期的例外規則,即在特殊類型合同中,允許精神損害賠償。葉金強教授主張通過法律解釋的方式確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一般規則,筆者支持此主張,緊隨現代法發展的趨勢的同時又節約立法成本。
三、我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發展趨勢
目前我國立法對違約造成的精神損害持謹慎態度,而實踐中法院已逐漸作出了大膽突破,如艾新民訴青山殯儀館丟失寄存的骨灰損害賠償糾紛案[1]、馬立濤訴鞍山市鐵東區服務公司夢真美容院美容損害賠償糾紛案[2]等,均判決對違約所造成的精神損害進行了相應的賠償。法律規定與此類判決的矛盾及各個判決之間的矛盾已是我國實務界和理論界必須面對的問題。
理論界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則呈現多種觀點,主要有以下三種:以王利明教授為代表,持否定態度;以崔建遠教授、程嘯教授為代表,持肯定態度;以李永軍教授為代表,提出對于精神享受等目的性合同可適用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而對于加害給付造成的精神損害,應按《合同法》第122條區分是否構成獨立的侵權之訴處理,若加害行為符合侵權行為要件構成獨立訴因,則不能適用違約精神損害賠償。[3]
四、展望適用精神損害賠償的合同類型
因違約導致精神損害賠償是一種客觀存在,對它們進行賠償救濟亦為正當。通常來講,違約的精神損害僅存在于非商業合同中,主要分為以下兩類:
(一)與精神安寧緊密聯系的合同
部分合同其主要內容不是精神享受,但卻與精神的安寧息息相關。如醫療合同、住宿合同、運輸合同,此類合同當中合同履行的利益部分或者全部在于其精神利益。此時合同履行利益遭受損害時即應當結合侵權損害賠償的判斷標準對違約而導致的精神損害進行考量。
1、醫療合同
醫療合同訂立的目的即為減輕或解除患者病痛,若醫務人員違反診療規范未能為患者解除病痛甚至反而加劇病痛的時候,精神損害就出現了。尤其是整形、美容等合同,一旦整形或美容失敗,導致患者原缺陷的加重或新缺陷的增加,對于接受整形者的精神損害無可爭辯。而欲通過侵權進行救濟則增加了舉證責任的困難性。此時以違約責任涵括精神損害的救濟,則可完美彌補合同救濟制度的缺陷。
2、住宿合同
住宿人對住宿條件的基本要求即安全舒適,可更好地放松身心去休息。一旦提供住宿的人違約使得住宿者不能好好休息,此種利益的損害自然主要還是精神方面的損害。
3、客運合同
該合同的目的在于承運人為乘客提供安全、便捷的行程,若承運人違反合同尤其是安保義務,則很可能造成承運人的人身損害和精神刺激。當損害到到一定程度時,請求因違反運輸合同而造成的精神損害賠償是合情合理的。
(二)關乎精神享受的合同
此類合同的主要目的即為精神方面的享受,合同內容為一方提供服務以滿足對方的精神享受,另一方提供相應的價金。主要包括旅游合同、觀看演出合同、特殊服務合同等。此處主要分析本文所提供的案例中講到的旅游合同:
旅游合同主要以提供精神享受為目的,且非必然與侵權法相聯系。導游擅自更改旅游路線使旅游變得艱難枯燥無趣,強制購物,提供的條件與要約邀請中的條件天壤之別,等等違約行為的出現,這類違約的非財產損害賠償請求權在英美法系許多國家早已得到了認可,而在我國卻至今仍是立法上的空白。實踐中法院同案不同判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法官的自由裁量空間較大。2013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旅游法》又對精神損害賠償避而不提,令人惋惜。合同的意義在于完整地履行,享受型合同當中得不到享受即合同沒有得到履行或履行有瑕疵。旅游者的利益應該得到填補,但違約金只能補償合同的價金,不及于對旅游者精神上的撫慰,與合同正義的價值背道而馳。因此,旅游合同違約的情形下,提起精神損害賠償之訴對自己的權利予以救濟是應當的。
五、小結
傳統民法理論始終堅持非財產損害賠償只存在于侵權法領域,而隨著社會的發展和時代的進步,人們的視線從僅關注財產利益到開始逐漸重視非財產利益,法律也加強了對自然人非財產利益的保護,非財產利益在合同領域的出現成為法律發展的大勢所趨。侵權責任與違約責任的不同源自法律分工的不同,而分工的根本目的又是為更好地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因此,法律分工不能反過來成為當事人合法權益的桎梏。期待立法及實踐對此問題逐漸厘清,使人們的合法權益得到更充分的保護。
注釋:
[1]載《人民法院案例選》(總第五輯),人民法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83-86頁。
[2]載《人民法院案例選》(總第七輯),人民法院出版社1994年版,第89-90頁。
[3]參見李永軍:《非財產性損害的契約性救濟及其正當性——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二元制體系下的邊際案例救濟》,《比較法研究》2003 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