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互文性理論下《獄中雜詩三十首》之十一的用典藝術

【摘要】：中國詩歌多用典故，尤其是揭露政治現實的諷諫詩，“托古以諷今”既能委婉地表達對統治者昏庸的不滿，又能“借古”使諷諫更為辛辣。本文以錢謙益“丁丑獄案”期間所作詩《獄中雜詩三十首》之十一為例，以互文性理論分析本詩的用典藝術。目前學界并無對錢謙益在獄中所作詩歌的詳細研究，可以說在“丁丑獄案”期間對錢牧齋的研究形成斷層。本文試圖開辟新視角，以西方理論研究中國詩歌中傳統表情達意的方式之一——用典。

【關鍵詞】：互文性《獄中雜詩三十首》之十一;用典藝術

互文性這一概念最早是在1966年由朱麗葉克里斯蒂娃提出的，她認為：“任何文本都是引文的馬賽克式構造，都是對別的文本的吸收和轉換。”這一思想結合了以前米哈伊爾巴赫金的對話理論，經由后來的羅蘭巴特、熱拉爾熱奈特等人的發展，在西方文論界逐漸成熟并流行。按照菲立浦索萊爾斯所給的定義，互文性意味著“任何文本都聯系著別的好些文本，同時對它們進行復讀、強調、濃縮、移置和深化”。在此一特定的文本中，總能看得出形形色色別的文本的端倪，各種來源的引文交織而對話，彼此補充，相互說明。而在這語言文字的無盡循環中，不存在所謂原創的寫作。凡是詩文中引用歷史上的故事或經籍中的成辭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就是用典。劉勰的《文心雕龍事類》是最早從“引語”入手來探討詩的用典問題的。所謂“事類”，就是“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

《獄中雜詩三十首》之十一中用典頗多。首聯“緣邊”引自《后漢書·馮衍傳》：“緣邊破于北狄”，“鼓鼙”引自《禮記·樂記》：“鼓鼙之聲歡，歡以立動，動以進眾。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此借指軍事;頷聯“箕子國”引自《史記·宋微子世家》：“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鮮而不臣也。”《東國史略》：“周武王克商，箕子率東國五千人入朝鮮，武王因封之，都平壤，是為后朝鮮，教民禮義，設八條之教。”，“高驪”引自《漢書·王莽傳》：“莽發高句驪兵，當伐胡，不欲行，皆亡出塞為寇。遼西大尹田譚追擊之，為所殺。莽詔尤誘高句麗侯，至而斬焉，更名高句麗為下句麗。”，此指朝鮮已被清人所滅;頸聯“齒寒”引自《左傳·僖公五年》：“宮之奇諫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噬臍”裴世俊在《錢謙益詩歌研究》中解釋為“既然明朝無輔車相依之憂，建州也無噬臍之悔”，第二句“噬臍”的原文頗有爭議，來源有二，一是《春秋左傳》“若不早圖，后君噬齊，其及圖之乎”，但這里并未揭示出“噬臍”與“后悔”間的聯系;第二個來源則是“獵人常捕麝以取麝香，麝為求自保，逃跑時會將臍下香囊咬破，便無利用價值”，筆者認為，這一解說更符合錢謙益詩中語境。這是牧齋對于朝廷最后的血淋淋的警告;尾聯“請封函谷一丸泥”引自《漢書·隗囂傳》：“囂將王元說囂曰：‘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谷關。’” 這時的錢謙益已將個人安危和政治斗爭拋置到一邊，也忘卻了統治者對自己的囚禁，全身心地關切著國家的命運走向。此句十分明晰地展現出錢謙益好于談兵的個性以及他具有一定軍事常識的實力。他有著深厚的內閣情節，渴望有朝一日能夠進入內閣參與王朝大事的決斷。入閣的渴望伴隨著錢謙益波瀾壯闊的一生，但他卻始終未能如愿。直至晚年失節降清，也只是被任命為禮部右侍郎。他作此詩的意圖也是希望自己的軍事建議能被采納，一展政治抱負。

錢謙益好談兵在《初學集》中便有涉及“ " " "”，這正是描述了他在日常交往中與士大夫談論軍事的場景。但筆者對錢謙益是否具有軍事才能持懷疑態度，雖然陳子龍寫于崇禎十五年“ " " " " ”稱贊了錢謙益的軍事才能，但這一評價從今天看來，確實是有過譽之嫌，特別是“果敢雄武”，這一點與他后來的行為相左。錢謙益的一生處在進退維谷的尷尬狀態，他懦弱的性格特點也暴露出來，可以說他缺少一名優秀軍事家所必備的果敢，更多時候表現出的只是文人耽于幻想的猶豫不決。另外，錢謙益將作戰計劃用典故的形式提出似乎不太嚴謹，也只是查閱兵書得來的“紙上談兵”。

結合本詩創作背景，明崇禎十年，張漢儒為了立致富貴，迎合當朝心理，訐告閑賦在家的錢謙益和其弟子瞿式耜居鄉不法，控制輿論，遙持朝柄等罪狀，上疏訐奏。就在錢謙益身陷囹圄，悲憤不已時，清軍統帥皇太極親率數萬大軍出征朝鮮，逼迫朝鮮向清軍稱臣。皇太極攻打朝鮮是抱有超遠的戰略意義，當時朝鮮的李氏王朝主張于明朝協力共同抗清。此時的錢謙益雖在獄中，但仍舊敏銳的觀察出清軍入關的意圖，因此而提出頗有遠見的政局觀。自崇禎二年入閣至崇禎十年下臺，溫體仁排斥正人，起用閹黨，可謂閹黨后勁。他以疏錢謙益始，又以訐錢謙益終。在明末的輿論中，形成了一種逆反心理，大臣越是不被當朝所容，越是負有清望。錢謙益仕途頓挫，清望卻日增，始終是溫體仁的心腹之患。在獄中，錢牧齋憤懣不平，作《丁丑獄志》，中所言“烏程（溫體仁）以閣頌逐余，即大拜，未嘗頃刻忘殺余也。”其《獄中雜詩三十首》之十一，聽聞屬國朝鮮已被清軍占領，而朝廷卻若無其事，不聞不問，心憂國事，建議朝廷不要依恃居庸關的天險，趕緊封守函谷關，以防清人入侵。

本詩多化用典故的原因正是與錢謙益本人文學批評的觀念相契合，他在古老的“詩言志”說里注入了自己的文學思想。“古人之詩文，必有為而作。或托古以諷喻，或指事而申寫，精神志氣，抑塞磊落，皆森然發作于行墨之間。”顯然，錢謙益的“詩言志”之志非漢儒所在意的“先王之澤”，而是在“志”中賦予了揭露現實，批判政治，抒發不平之氣的時代內容和歷史責任感。而本詩中，錢謙益正是采用了“托古以諷喻”的方式抒發對國事的擔憂。“ "子國”“下句 ”“憂寒齒”“悔噬臍”所牽涉的歷史的離散和國家的覆滅自帶歷史的悔痛，自然而然地將全詩籠罩上一層深切嚴肅的基調。詩中描述戰爭狀況時，作者采用不明說而引用典故的方式，一方面使諷諫與揭露更為婉轉，另一方面托古諷今，使諷刺的意味更為辛辣。最為人稱道的是尾聯“請封函谷一丸泥”的典故。引用“一丸泥”之少封函谷關，凸顯出函谷關地勢之險，易守難攻。錢謙益以“王元說隗囂”的典故諷諫統治者不可盲目依仗居庸關之險，守好函谷關才是重中之重。應該說，這時候的錢謙益身上依然還保有東林黨人的氣節，對時局的判斷也很準確。拋去階級立場不論，他所獻之策是忠貞而明智的，但他身陷囹圄，自顧尚且不暇，哪里有人理睬呢？

錢謙益的詩歌繼承了先秦“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現實主義傳統，注重文學的現實性和歷史批判性。一反公安派純粹的“性靈說”，在其“靈心”中加入了“志”，“情”“志”并重，而非純粹的“喜怒哀樂，嗜好情欲”。在本詩中，錢謙益“詩言志”的本心正是通過“用典”這一渠道表達出來的。本詩多用典故恰恰印證了“托古諷今”的諷諫方式在詩人心中的地位。詩文里的用典顯示出作家試圖把時間上的“過去”拉向“現在”的一種自覺，使得“過去”能與作家當下所屬的“現在”具有一種同時代性，并且以此喚起造就一種文化上的集體意識。這揭示了互文性理論下用典的一個詭譎的特點：我們共時地看待一切聯系著的文學作品， 要多于歷時地看待它們。一個作家或一部作品的意義不可能孤立地得到說明， 只有在與其他作家或作品的關系中才能體現， 不管其他作家作品在此前還是在此后。甚至， 先前的作品會因后起者而獲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