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旗手

1

唐小鹿賭著氣跟馬秀麗來的深圳。

那天，馬秀麗卷著一股熱浪回到家，把那只長年累月攜帶在身邊的灰頭土臉的手提包往藤椅上一扔，急促地說：“兒子！唐小鹿！”

一路的風和汗水把她的頭發搓面條般揉成一坨一坨的，毫無生氣地搭在額頭、脖子和頭頂上。汗水把她的脖痕泡得紋理清晰，它們一條條趴在她白皙的還算修長的脖頸上。馬秀麗環顧一周屋子，她再一次響亮地說：“兒子！”

唐小鹿正坐在書桌前，面前攤開幾本習題冊，他停下筆看著馬秀麗。

馬秀麗說：“咱們后天去深圳。明天我給你辦理轉學手續。”

唐小鹿不理解：“以前不是說過等我小學畢業再去的嗎？”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你趕緊收拾東西，去跟老師和同學告個別。下午我們去外婆家看看他們就走。”

“你說話不算數！我不去我不去，反正我就不去！”

馬秀麗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抓起唐小鹿一本練習冊扇風。她緩了緩語氣說：“聽話，兒子。票已經買好了！”

“我就不聽話！你們做決定，只考慮自己，為什么不問我？為什么不跟我商量？”唐小鹿歇斯底里地哭喊，“我要當大鼓手，我哪里都不去，哪里都不去！”

唐小鹿跟馬秀麗吵了一架。更確切地說，只是他在吵，他用言語挑釁、刺激她。馬秀麗任由他哭鬧。她的面前攤開兩個特大號箱子，她正忙著翻箱倒柜把東西往里面塞。

2

桂花香小學像宮殿一樣漂亮。

這是唐小鹿的新學校。

校園里的植物很多。桂花、旅人蕉、紫荊、秋楓、小葉榕、繡球花、扶桑、楊桃、紫薇……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看起來，它們隨意生長，隨意開花，隨意結果，隨意與交好的鄰居在各個角落自成一處風景。膽子大的牽牛花把觸角伸到教學樓，它不管不顧地爬滿教學樓的墻壁，開滿紫色的喇叭花，遠遠看去，教學樓變成花房子啦。教學樓前面是升旗臺、運動場，后面有個小石橋，石橋下面有一彎淺水，淺水里裸露著一些小石頭，從小石頭縫里長出些雜七雜八的小草，有蜈蚣草、龍舌蕨、四葉葵、魚腥草……這條狹窄的雜草水流的盡頭是一座小亭臺，亭臺里面和周圍放些石桌石凳，供同學們休息和閱讀。唐小鹿第一次看到這么精致的校園，他把每個石凳都坐了一遍。他想把每一種花都摘下來夾在書本里做標本。

學校有信息室、美術室、練功室、合唱室、管樂室……應有盡有，特別是教室里的音響、空調、電腦、白板、投影儀……這些現代化的教學設備讓唐小鹿感嘆之余，又有點兒小悲傷。他想起上虹小學里簡陋的教室，黑乎乎的課桌，笨重的長板凳，想起塵土飛揚的運動場和破舊的升旗臺，想起曾經自己多么熱愛它們，認為上虹小學是全世界第一等，現在完全被顛覆了。但他依然熱愛它，比以前還熱愛。

周一早晨。桂花香小學舉行升旗儀式。

升旗手扛著鮮紅的國旗從出旗臺出發，踩著進行曲的節奏走向升旗臺。此時，全校師生行注目禮，會場肅靜莊重。有些家長舉著照相機、攝像機對著升旗手和護旗手們照相，家長們臉上洋溢著微笑和自豪——他們的孩子為他們爭臉了。

唐小鹿第一次見到這么龐大的升旗隊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升旗手和護旗手一共八個人！

他們身著整齊的禮服，邁著威嚴的正步，喊著洪亮的口號，走向莊嚴的升旗臺。這多么氣派呀！哪像上虹小學每周只有兩個同學升旗，他們永遠是大隊長和副大隊長。

此刻，陽光熱烘烘地落在臉上，他仿佛又回到四年前，上一年級時的第一個下午。

那天的陽光燦爛得足以把每個人心底的秘密照亮。老師讓小同學們排著隊，站在運動場上舉行新生入學儀式。這時，學校的儀仗隊敲鑼打鼓從教學樓后面繞過來了。儀仗隊的隊員們頭戴白色禮帽，身著嶄新的制服，有的脖子上掛著小鼓，有的手里握著鑼，有的抱著大號，有的舉著小號，還有的肚子上頂著大鼓，叮叮，咚咚，叮叮，咚咚……他們列隊整齊，英姿颯爽，威嚴莊重。特別是打頭的那個指揮，手里擎著指揮棒，指揮棒一揮，鑼呀鼓哇一起敲打，一起嘶叫，神氣極了。儀仗隊伍繞運動場表演一圈，所經之處，塵土飛揚。不一會兒整個運動場上陽光裹著塵土，塵土裹著陽光，鋪天蓋地地撲在頭發上、臉頰上、肩膀上、鞋子上，緊緊擁抱著每個人，那么暖和，那么熱烈，那么讓人想痛哭一場。

3

站在人群里的唐小鹿突然哭了。嗬，他哭了。有一股力量從腳下滾燙的大地上注入他的身體，他情不自禁地向儀仗隊奔去。他邊抹眼淚邊追在儀仗隊后面跑，他多么想摸摸他們的帽子，摸摸他們的服裝，摸摸他們的小號哇大號哇指揮棒啊鑼呀鼓哇。其他的孩子也跟著跑起來，大家融入進一股濃濃的厚厚的熱乎乎的塵土中。

大隊輔導員拿著大喇叭喊：“歸隊，歸隊！統統歸隊！班主任趕緊把學生叫回來歸隊！”

這聲命令不亞于說：“孩子們，跑哇，都跑起來呀。”操場上越來越多的孩子跑向儀仗隊。

等一年級的四位班主任反應過來，趕緊跑去要把學生叫回來。站在稀稀拉拉隊伍里的孩子看到老師跑了，也跟著老師跑——有的想幫老師忙，有的湊熱鬧，有的不知道為啥也跟著跑。四位班主任像經驗不足的牧羊人，空手想抓住到處亂竄的小羊羔，卻徒勞無功。高年級的老師看到這種情景，趕緊讓學生去幫忙。于是高年級學生也跑向儀仗隊伍。一時間，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呼叫聲，笑聲，夾雜著嘹亮的鼓號聲和愉快飛舞的塵土們，好開心好開心，好熱烈好熱烈。

就是那天下午，唐小鹿心底里歡蹦亂跳地長出明亮的理想——長大后要當儀仗隊員，當肚子上挺著大鼓的大鼓手。迎新的那天下午在唐小鹿的心里永遠是美好的，塵土飛揚的。后來，他通過了體能測試，通過了音律考試，打敗了六十六名同學，成功當上全校四名大鼓手之一。

他為了這個理想努力了四年。四年時間癡迷一樣東西對于他十一年的歲月來說，足夠漫長，漫長得像老屋門前的石狗，專一地守候一個地方，從不離去。

還沒來得及訓練，還沒來得及用肚子頂著大鼓去迎新，他就轉學了。他無限悲傷地想，也許我一輩子再也沒機會當鼓號手了。

“喂，喂，前面的，站歪了！”

排在后面的黃江路的小聲提醒打斷了唐小鹿的思緒。他馬上回到原位。很快他又從隊伍里漂移出來了。只有移出隊伍才能一覽無余地把升旗禮盡收眼底。

唐小鹿就這樣站在隊伍之外，懷著崇敬的心情用最好的視線敬最標準的少先隊禮度過這個晨會。當五星紅旗緩緩升上旗桿的頂端，在藍天白云之下舒展飄揚時，唐小鹿松了口氣，仿佛大汗淋漓地完成了一道高難度的奧數題。

升旗儀式讓唐小鹿產生了久久揮之不去的興奮、自豪、激動、期待……眾多情緒夾在一起，他一個早上都莫名其妙地亢奮。他不再想當大鼓手了。他想當升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