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面具的男孩

一輛篷車停在露天廣場中央。它有墻壁和屋頂，就像安在輪子上的一幢小房子。一群人聚集在篷車旁。

羅尼沿斜坡而下，他走到人群后面，看到被人群層層包圍的篷車。他找到一個便于觀看的地點，然后等著看會發(fā)生什么。

篷車的一面墻放了下來，與地面平行，變成了一個舞臺。幕布掛在那面墻之前所在的位置，把車里的空間遮住了。更多的幕布從舞臺四周垂下來，把底下的空間遮擋起來。幾支喇叭從車頂上探出來吹奏著，營造出一片熱鬧的景象。

一個精靈走上舞臺。

這個精靈腦袋全禿，比羅尼想象中要高。那尖尖的耳朵從頭部兩側伸出來，眼睛碩大，閃爍著銀色和棕色的斑點。皮膚發(fā)綠，是厚苔蘚和水草的那種深綠色，衣服上打滿了不同顏色的補丁。

精靈鞠完躬，把兩盞燈放在舞臺的兩個角落，然后站到中央，用一只手抓著些細木棒，開始玩戲法。他在舞臺上跺了三下，一條木偶龍從他身后的幕布里鉆了出來。那條龍是用石膏和紙做的，閃爍著金光。只見它噴出火焰，精靈順著火焰翻轉木棒，每根木棒的一頭都著了火。然后龍咆哮著被拉回到幕布后面，精靈開始玩火。

羅尼想要換個視野更好的位置。他想擠到人群的最前面，站在舞臺邊上看演出，于是試著推開摩肩接踵的人群穿過去，卻徒勞無功。他攥緊雙手盡力往前擠，卻還是無法挪動。

“要想靠得更近就要花兩個銅幣。”一個聲音響起。

羅尼一看，一個又小又圓、皺巴巴的精靈站在他身旁。

這個精靈有一頭白發(fā)，緊緊地綁在腦后，戴著一副用細銅鏈子拴著的厚鏡片眼鏡，眼中閃爍著被鏡片放大的金色和翠綠色斑點。她禮貌地伸出手，并沒伸得太遠，手上的皮膚是深深的棕綠色，手指比羅尼想象的要長。

羅尼從外套口袋里取出本該屬于格拉芭的銅幣，放到精靈手上。

“謝謝，”她說著點了點頭，“你已經付了穿過觀眾墻——也就是第五道墻的錢。現(xiàn)在你可以自由地穿過去，只要相信它并不存在，而只是由一首歌和草地上的一個圈做成的。”

老精靈走開了。羅尼躲避著許多高個子的膝蓋往前擠，向最前面走去。這一路果然很輕松。

玩火表演結束了，高個精靈熄掉了燃燒的木棒，鞠了一躬，退了下去。一個個子小一點的精靈走上舞臺。他長著一把整齊的灰白胡子，戴著一頂大大的黑帽子，臉又大又圓，一走路下巴就往前伸。他倚著一根光亮的手杖，敲得地板噼啪噼啪直響。雖然個子很小——比羅尼還矮，但他走路的樣子卻像是覺得自己比這里的其他人都要出眾。

“女士們，先生們！”他說，“你們一定已經聽說了，我們的職業(yè)是被市長大人明令禁止的。”

一些人發(fā)出了噓聲，另一些人在喝彩。“我們只是來看你們被捕的！”后面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老精靈禮貌地笑了笑。“先生，我不想讓我的觀眾掃興，但是，我相信這條禁令對我本人和我的伙伴們并不適用。這座美麗城市的市民們被禁止假扮成別人。然而，我們并不是市民。在法律上，我們并不被視為是人。這令我難過，因為早在你們所有人出生以前，我就已經住在這個城市里了。有機會的話，我會抗辯這一特別不公平的待遇。你們到這里來是為了看戲，我們會讓你們如愿以償，我們本來就已經變形了——再換個面具、變套服裝，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傷害，也不會觸犯法律。”

這次，大家都歡呼起來——那些想要看演出的人自不必說，而那些想看精靈演員被衛(wèi)兵帶走的人也等著看好戲，他們才不相信任何法律上的漏洞或恭維話會阻止這類事情的發(fā)生。

“我們會先奉上一個小故事，讓孩子們高興高興。”老精靈說著脫下帽子，從里面扯出一個巨人面具。面具上有突出的布滿皺紋的前額和一排排粗大的方形牙齒。

羅尼非常驚訝，巨人的面具竟然可以放在這個精靈的帽子里——盡管那確實是一頂巨大無比的帽子。

老精靈閉上雙眼。這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并對這種安靜充滿敬意——不論他們是否愿意。

老精靈戴上面具，姿態(tài)瞬間高高凌駕于所有人之上，盡管他并不怎么高。

“我是個巨人。”他用巨人的聲音說話，這是真的，因為他說這是真的。

羅尼也想試試看，他想宣布自己是個巨人。他試著集中精力穩(wěn)穩(wěn)站住， 而不是腳下有球似的跳上跳下。

一個瘦弱的小精靈上了舞臺，手拿一根鞭子和一把木劍，大大的眼睛藏在一個英勇無比的英雄面具背后。這位英雄試圖用智慧戰(zhàn)勝巨人。

“聽說你能把自己變成一頭獅子，”精靈英雄用又亮又脆的聲音說，“但是我不信你能做到。”

“笨蛋，”精靈巨人語音低沉地說，“只要我高興，我能變成任何東西！”他扔掉巨人面具，扯出一個獅子面具，不慌不忙地戴上，咆哮著蹲伏下來。

觀眾們歡呼起來，不過聲音中透著一種緊張。

“這太危險了。”站在羅尼旁邊的一個老人說。他背駝得厲害，只有側著頭才能看到舞臺。“千萬別相信這是安全的，因為他們是精靈。不要面具，不要變形，什么也不要。一點也不安全。”

“棒極了！”精靈英雄說，“但一頭雄壯的獅子跟巨人比起來，可差不了太多。你能變成巨蟒嗎？”

獅子從自己的嘴巴里翻出一個面具。現(xiàn)在他是一條蛇了，慢慢地從一邊搖到另一邊。

“太了不起了！”精靈英雄說，“但一條巨蟒仍舊是個大家伙。你肯定沒有魔力把自己變成一只毫不起眼的蒼蠅。”

舞臺上的燈被金屬百葉遮住了。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羅尼隱約看見精靈拿下蟒蛇面具，向空中拋了些東西。

燈忽然又亮了。一個由紙和齒輪做的木偶蒼蠅開始在舞臺上嗡嗡嗡地轉圈。精靈英雄啪一聲揮起鞭子，蒼蠅瞬間炸成了火花。

“滅了一個巨人！”精靈英雄喊道。觀眾們熱烈鼓掌，羅尼也歡呼起來。“但我想知道會不會有更多的巨人，”精靈英雄凝視著觀眾，然后跳到舞臺的一側，“這兒有巨人嗎？”他在黑暗中的某處喊。

與此同時，老精靈退下了舞臺。一個可怕的木偶腦袋從幕布后探出來，這個巨大的木偶朝觀眾眨眼，紙做的眼皮合在一只上了色的木頭眼睛上。

木偶說話了：“我們需要一個志愿者來扮演下一個巨人！最好是個孩子，這樣戴面具最合適。”觀眾們的反應是一片令人震驚的沉默，每個人都知道，即使是精靈式的法律漏洞，也絕不允許一個沒有變形的孩子戴上面具。

“孩子會絕對安全！”巨人木偶說，“你，那邊那位！戴著帽子看起來很可口的那位。你愿意表演嗎？”說著他用長長的舌頭舔著嘴唇，觀眾們爆發(fā)出一陣緊張的笑。有個人——一個爸爸、叔叔或哥哥——拉著那個戴帽子的孩子迅速離開了。

木偶的眼睛轉動著，“你們中間有足夠勇敢的傻孩子嗎？來吧，站到舞臺上，扮演和我一樣高大的巨人吧。”

羅尼揮了揮手，“我來！”他一點也不害怕，他覺得如果自己能站得比別人都高，就會不那么害怕了。他想引人矚目，就像老精靈剛才做的那樣。

老精靈半閉著帶金色斑點的眼睛看著他，若有所思。“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勇敢的傻小子。”

“羅尼。”他回答。

老精靈睜大了眼睛，“羅尼？我猜是羅安的昵稱。真是有趣。”他輕輕拍著帽子，“很高興見到你。我叫托馬斯，是這個劇團的第一個演員，也是城墻和塔樓倒塌前這個城市的第一個演員。”他撿起地上的巨人面具，放在羅尼肩上。面具挺沉，上面的顏料聞起來怪怪的。為了保證他的安全，觀眾們讓羅尼拉著一條鐵鏈，他們則拉著鐵鏈另一端。

“站在那兒，”老精靈邊指邊輕聲地說，“我會在幕后給你提示臺詞。”說完他穿過幕布到后面去了。舞臺中央只剩下羅尼一個人。他站在指定位置，轉過身來。

黑暗中，許多張臉注視著他。羅尼聳起雙肩，挺起胸膛，盡力讓自己看起來非常高大。

幕布后面?zhèn)鱽淼驼Z聲：“在我父親房間里的是什么吵鬧聲？”

羅尼咆哮道：“在我父親房間里的是什么吵鬧聲？”

“我聞到入侵者的血了，”幕布后的聲音繼續(xù)傳來，“快現(xiàn)身吧。”

“我聞到入侵者的血了，快現(xiàn)身吧。”

精靈英雄跳回到舞臺上。“你好！”他說，“我聽到有人夸耀，說巨人能變成他們想變的任何東西。我過來看看這傲慢的夸耀是否屬實。”

“這將是你學到的最后的真理！”羅尼重復著幕布后的臺詞。

精靈英雄笑了，但是笑聲中透著恐懼。“值得一試。如此高大的一個人，能變成一個沒有變形的小男孩嗎？”

幕布后面沒有傳來臺詞或提示。

羅尼一把扯下面具，放在旁邊，然后伸出胳膊，好像在說——看著我！鐵鏈在他的另一只手上叮當作響。

“干得好！”精靈英雄說，“你現(xiàn)在是變小了，可你看上去還是那么兇猛……”

羅尼咧嘴笑了。他也覺得自己兇猛無比。“……但是我敢打賭，你無法變成一只鳥。”

燈的百葉又關上了。精靈向空中拋出一只紙鳥。就在這時，前排的觀眾被突如其來的黑暗嚇住了，慌忙扯動鐵鏈，猛地把羅尼往前拉。羅尼從舞臺邊緣摔了下來。

他感到一只只手試圖抓住他，但還是掉了下來，后背著地。那只發(fā)光的紙鳥在四周黑影幢幢的人群上空飛翔，接著炸成了火花，紙做的羽毛紛紛飄落。

羅尼站了起來。周圍那些人抓住他的胳膊又戳又捏，以確認他還完好無損，真實無比。巨人木偶又回到舞臺上，開始咆哮，吸引了觀眾們的注意力，也幾乎吸引了羅尼的注意力。但羅尼移開了目光，他不想再被提醒，現(xiàn)在的他已經置身故事之外了。他想繼續(xù)回味在舞臺中央的感覺。

舞臺底部的紅布里伸出一只手，揮動著示意羅尼靠近點。

羅尼朝四周看了看，沒有人注意他，甚至包括那個伸著脖子側著頭的老人。

那只手又揮了揮。羅尼覺得自己好像就要從提琴橋的橋邊跳下去。

他彎腰潛入舞臺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