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芳菲

摘 要：關紫蘭畫作，融合了西方印象派、野獸派、表現主義和中國寫意畫的神髓。情感溫婉細膩，設色大膽潑辣。下筆干練果敢，意象簡潔明快。畫風既奔放豪邁，又嫻雅端莊。她善于捕捉和概括物像特征、長于穩定和控制各種力道，將繪畫處理的一總智慧，駕馭到中庸境界、和大家風范；為民國畫壇，吹來清新之風。此乃畫家，在藝術史上的獨特風格和個人魅力。

關鍵詞：色彩絢麗；豪放端莊；貴氣典雅；嫻靜平和

美貌，不去炫耀了。那么，她還擁有，傲人的才華。才華，不事張揚了。那么，她還具備，非凡的氣質。氣質，含而不露了。那么，她拿藝術，怡情養性。藝術，拿來下酒了。那么，她注定擁有，豐沛的人生?？傆幸活惾?，得到上帝的寵幸，賜天賦才華、和無上美貌。這還不嫌夠。上帝再給她優渥家世，貴人提攜，一路芬芳，一世悠游。讓她一輩子活得，我自婀娜，我自馨香，我自風雅，我自端莊。如果說，集千嬌百媚于一身，也不為過。民國時期，這樣的麗人，燦若繁星。她們點亮歷史，點綴星空。建筑界的林徽因，精彩紛呈。學術界的楊絳，是“最才的女、最賢的妻”。合肥張家四姐妹，不僅人人出挑，佳婿也是個個閃亮。美術界，更是佳人薈萃，風采逾越須眉。

然而，把日子過成了味道，卻和貧富無關，只和教養有緣。

《少女像》，是民國畫家關紫蘭，1929年之作。創作此油畫時，關小姐時年26歲。待字閨中的小姐，畫中霸氣，依稀呈現。構圖大膽，下筆雄壯，用色繽紛濃郁。畫中女子艷麗，卻不流俗。作品沉著，穩重，沒有一絲一毫飄忽之感。壓得住的陣勢，不似出于年輕女性之手。那份雄壯的底氣，不是繪畫技巧高超的問題，而是天成的稟賦或性格。作品精彩之處，便是畫面豪放之中，少女五官留露的沉靜、柔順氣息，氤氳彌散。整幅畫面，筋骨健壯，外形柔美。然而，如此形容，亦不貼切。作品氣質，好似王羲之《蘭亭序》之風范。柔中帶剛，剛中帶柔，亦柔亦剛，亦剛亦柔。中庸之美，力道均勻，妥善駕馭和處理各種元素。作品大氣、流美，出手不凡。《睡蓮》，是靜物花卉油畫。整幅畫作，一只花瓶，三株睡蓮。簡單至極，此外無他。油畫風格，傳承的是西方野獸派精神。直率，鮮艷，濃重。然而妙處，是百般難描的不凡氣質。畫面背景，下部不到三分之一處，是滲著黑色的湖藍。上部大幅背景，則是純墨。在濃黑的映襯中，形體簡潔的綠色花瓶，插著兩株盛放的、和一株含苞的睡蓮?；ǘ?、花苞、花蕊、花瓶，質樸和暗啞。就是如此簡凈、純粹的物像，奢侈華麗的風骨，從底子里泛上來。氣質，典雅高貴。

《西湖》作品，這份任性的大膽，更是紛紛呈現。畫面正中央，一棵樹，將畫面構圖，一切為二。畫家一般總會避免，如此分布畫面，那易流于呆板和突兀。關紫蘭卻不管不顧，就在畫面居中，一棵樹干，貫通畫面，一分為二。就在剛烈的構圖基礎上，作品調和智慧，卻高明老道。這棵樹，軀干流暢，色彩柔和，輕輕扭向右方。右下，兩只小船，靜靜躺在樹旁。畫幅右側物像多，畫家又在左側補上一株小樹。畫面的趣味，一下子靈動起來。大幅的湖面，如鏡面一般，溫柔敦厚。湖上點點小船，泛泛中行舟。遠望，一帶山巒，云霧朦朧，建筑星羅棋布。引導作品主流的，是西方印象派和表現主義風格。然而，畫面的氣息中，又融入了中國水墨畫的意象，含蓄、兼容。色彩純化，設色極簡、純粹。整幅畫面寧靜的，聽得到樹葉在嘆息，小舟訴心事。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無非也就如此這般。胡蘭成，人可厭。然而，他評論民國世界里的美人，誠然有理。他說，“是從靜中養出來的。臨水照花，自有一種風韻。即便艷麗，亦是錦緞上開出的牡丹，底子里還是一團靜氣”。關紫蘭美貌。然而這份姿容，真乃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分散掉世人，多少注意力和著眼點。以致讓人先入為主，無法充分捕捉，作品的膽氣與豪邁、留露的天賦才華和扎實功底。對于民國這位女畫家，品其人其畫的順序，應是先讀畫、再讀人。這個層次，方全面和深邃解讀，她的畫功。否則，只會因美貌所累。

關紫蘭，1903年生于上海一富戶人家，祖籍廣東省南海縣，家中獨女，性情溫婉持重。父母從事紡織業。自小親見父母設計棉布圖案，讓她對美術產生濃厚興趣。雙親給予她最大扶持和庇護。關紫蘭接受上好教育，少女時代考入神州女校圖畫專修科。該校，她遇到首位貴人，洪野。此君教素描與色彩學，對她甚是負責和愛護。她的第二位貴人，是廣東同鄉陳抱一。陳公子是留日學生、富家子弟。作為同鄉，他與關父是忘年交，經常出入關家宅第。他建議紫蘭，就讀中華藝術大學。此校是陳抱一留學歸來，與現代畫家丁衍庸等新派人物，共同創辦的美校；是率先實踐歐洲現代主義繪畫思潮及東亞現代藝術的左聯陣營。藝大主席，則是《共產黨宣言》的中文首譯者陳望道。受新派思想滋潤，她成長很快。《良友》雜志，刊登她首幅作品，《幽閑》。其畫如人，幽然若蘭、雍容閑雅。下方一行小字：“關紫蘭女士，本屆優等畢業生”。在日本有著豐富人脈資源的陳抱一，主張習畫未必赴歐洲，東渡日本同樣可學精湛技藝。關紫蘭于是入讀日本東京文化學院。陳抱一的極高聲望，繼續福澤她。在日本，留法二才子，有島生馬、中川紀元，繼續提攜她。紫蘭從前輩那里，學到純正的二手巴黎之風。民國期間，留日一支美院生，關紫蘭似乎是唯一女性。她在日本，人氣極旺，尤其得寵于上流社會。高超悟性、尊貴氣質、清麗容貌、開放的求學姿態，讓她在學界大紅大紫。留學三四年間，她在日本舉辦的個人畫展與參加的聯展，年年不落。她在神戶舉辦的個展，似乎依然散發芳香熱議。美界同行、官員、刊物及評論家，都贊嘆她筆下的“率真和燦爛”。歸國前，她的油畫《水仙花》，由日本政府印制成明信片，在全國發行。何等殊榮。

1930年，她歸國后，在上海唏陽美術院執教。同年，她在華安大廈舉辦個展，觀者如云，紛紛一睹東洋學到的巴黎新風。文藝界眾名人助陣，宋子文也出席了開幕式。各大刊物，爭相報道其人其作，如聲名顯赫的《良友》、《萬有周刊》等。似乎預示，她的藝途，從此金光燦爛。1932年的淞滬戰爭，摧毀了一切。紫蘭因留日、并受寵于斯，侵略到家門口的日本人，竟數次動員她效力。與梅蘭芳“練畫蓄須，逃出虎穴”一樣，關紫蘭不作畫、不社交、不出門。娘家的富足，是她的底氣。此間，她暗中援助落難的兩位恩師，洪野和陳抱一，可謂重情重義。在扔掉畫筆的歲月里，她收獲了愛情的甜美。35歲，她嫁給人品極好、深愛她的牙醫賢婿。沉潛十年，她再次舉辦畫展。與之前的用筆豪放相比，如今畫風更顯真實、誠懇、和明媚。公開場合，她身穿中式服裝。她說，“越是在這個時候，我越要表現出一個中國女人的端莊與優雅。我不怕。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如此表達愛國，身段優美又得體?！懊芭荨敝?，她又沉潛。1958年，與她情深似海的先生離世，關紫蘭心碎至極。1963年，她被聘為上海文史館館員。明敏的她，似乎知道文革將要來臨。之前，她又不作畫了。文革前后，經常有人找她調查其他畫家的社會背景資料。她不愿卷入漩渦，不愿畫違背本心的歌功頌德畫、認為那是垃圾，遂再次沉潛。為防不測，她將畫作，分散密封后放進隔墻，又在外面糊上石灰。中國歷次政治運動，不管來勢如何兇猛。沒有任何史料顯示，關紫蘭受過牽連，未被批斗和凌辱、抄家和游街。1978年，她的外孫通過政審，參軍入伍。她的“良弓藏”，可謂得到了，特殊年代的特別回報。

若論她全然審時度勢，倒也未必。她始終如一，時髦洋氣。年輕時的關小姐，會騎馬，會開車；有御用裁縫，美發師；照相也只到最時尚的王開照相館，老板親自上手，且從不穿照相館的衣服。她經常散步到南京東路的德大西餐館和東海西餐館喝咖啡，時而去銅仁路的上海咖啡館喝濃咖，即便在文革期間。直到晚年，她還每月去長春路拐角處的斯維美理發店修飾自己，不忘用奢侈的巴黎香水。老了，也要精致的老去。關紫蘭，超然物外、和光同塵的氣質，越品，越體會到貴氣與教養：大家風范，閨秀格局。美，真不是漂亮那般淺薄，是一種姿態。世世代代的貴族，那種波瀾不驚、泰然自若的儀表，散發出濃濃的驕傲。她的人生，沒有任何用力之處。低調生活，派頭不倒。一輩子不溫不火，不爭不搶，不言不語；嫻雅度歲，和緩守分。零緋聞、零苦難、零情傷、零掙扎，好像涓涓細流的河水，我自芳菲，我自高貴。就連她早年的短暫輝煌，也順其自然，毫不喧嘩。倘若論斷，關紫蘭一生，到底追求什么。或許她持之以恒追求的，是一種生活方式。繪畫，只是興趣與調劑。一旦繪畫影響到生活的安危與節奏，她立刻收起畫筆、撂下畫稿。這樣的姿態，讓她畫作，孔武有力中，彌漫著謙和的味道、和恬淡的芬芳。同時，讓她的人生，悠游自得。若說她的一生，受過什么傷害。那僅限自己的先生去世，讓她體驗到心碎。其余世間紛擾，與她擦肩而過。

抗日期間，作為留日學生，她閉門謝客，不介入政治、和任何爭端。文革期間，她關門閉口，將個人的和師父陳抱一的畫作，悉數藏匿。作為藝術家，全身而退，躲過浩劫，真乃異數。她是全才，哪一樣都突出，哪一樣都不過分到灼人。灼人，是醒目也是危險。畫壇上，她并非一位赫赫有名的藝術家；僅限早期，留日時和歸國后的轉瞬光芒。但她溫雅中，秉持自我。當畫壇充斥“紅色文化”時，她只畫自己鐘愛的花卉靜物，或罷筆收山。柔弱嗎。此時的她，又畫出倔強、活出自己。分寸，是一種教養。她拿捏到中庸。眉目疏朗的關紫蘭，自小受到嚴格的行為約束、和禮教規范；沐浴她知書達理，喜怒不形于色，待人接物禮數周全、大方有度。烈焰，也奔騰在暗涌之下。一招一式，淺嘗輒止。藝術價值層面，關紫蘭是個很不幸的早夭兒。藝術才情，曇花一現。人性關懷層面，她無疑是生活的智者，駕馭世俗的強者。不管外界如何滄海桑田，她把人生經營得有條不紊、不緊不慢。流傳的老照片，氣質含而不露，優雅端莊。不凡的教養，滲透到畫作里，讓她嚴格穩定和控制張力、平衡與調和各種力道。畫風，呈現中庸之道?？芍^是什么人，就該著，有什么作品。閨秀風范，貴族氣質，雍容謙遜，絕不妥協。有藝術，供下酒。要格調，并持守。千金小姐，不屑炫耀與抓住，任何外物；只活自己的品質。氣質沉穩、思慮周詳、姿容典雅的關紫蘭，無愧是閨秀畫家，貴氣人生。她的一生，玫瑰底色，柔軟芬芳，優雅到老，完美收官。

上帝，總會格外眷顧一些人。然后，狠狠寵愛她……

作者簡介：

王彧濃，河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