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迷宮的建構

摘要：契里柯被稱作是形而上學畫派的代表人物，他的畫作以其營造的永恒寧靜的悠遠氣息，神秘空奧的玄想意境而讓人流連其中，癡迷忘返。他所描繪的那一個個永恒的迷一樣的國度仿佛來自于人類之夢的最深處。時間在他的畫里不再是線性流逝，過去和將來都喪失了意義，唯有永恒在幽暗的陰影中泛著神秘的光輝。契里柯所建構的時間迷宮有幾個固定的元素，它們是畫家偏愛的母題，這些元素常常以各種相近但又有所變異的形式拼接組合。它們頻現在契的畫作中，就像是契里柯永遠抹不去的夢魘，是彼岸超然的眾神，是神秘本身，正是它們構成了契里柯之繪畫那種超越限時間與空間之外的廓然寥落的風格。

關鍵詞：契里柯時間；迷宮；形而上畫派

契里柯是形而上學畫派的代表人物。與古典繪畫有著明確的時空指向不同，契里柯建構了一個時間的迷宮，這個時間迷宮的生成有賴于契里柯對物的重現與擺置。在他的畫作里，不同的物指向了不同的時間維度，而這些時間維度交織在一起，彼此平行，抵消，指涉，交融，共同構成了一個旨在消解固定時間的時間迷宮。

在這個時間的迷宮里，被撥亂的時間消融了線性時間存在的根基，線性時間瞬間崩塌遁形，隱滅無跡。這個時間的迷宮跳出了時間的線性流逝，跳出了世界的成往壞空，它既沒有被預設一個創世之初的起源，也不面臨著最后審判和毀滅。畫作中只剩下了混融了時間感的物的存在，這些物卸去了那些綁縛和裹挾著它們的，有著固定時間指向的符號；卸去了在日常時間的輾轉中熟稔疲憊的面具，在純然的形體中獲得了神秘的永生。

一、遙遠時間的表征——古典人像雕塑

古典人像雕塑在契里柯的繪畫中是一個穩固的母題。契里柯沒有將這些雕塑作為歷史遺跡的陳列品，作為時間的刻度，讓它們出現在博物館的空間；也沒有將它們封存在與之相適宜的久遠時空，諸如古希臘羅馬時代的街頭。相反，契里柯對這些雕塑的擺置很隨意，讓它們脫離了與之相匹配的語境，突兀的出現在日常生活場景中，放佛它們就是日常風物的一部分。

古典雕塑本身代表了一種遙遠的時間維度，這種將遙遠的時間置身與日常空間的行為讓畫面的時間變得撲朔迷離，不知今夕何夕，古典雕塑成為了契里柯構建時間迷宮的重要一環。在色彩上，這些雕塑往往是通體白色的，彌散著一種亮而不耀的白色光芒，凸顯出了質料的神秘，就像出自造物之初的洗濯，雕塑的白色與周圍環境對比明顯，放佛是對于周圍噪雜色彩的—個休止符，是對于喧嘩的一種懸置。

二、現代時間的表征——煙囪與火車

煙囪，也是契里柯繪畫中的一個常見意象。在契里柯的《擾亂人心的繆斯》，《哲學家的征服》等畫作中，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都出現了煙囪。煙囪，是工業時代的象征，它代表著一種現代的時間維度。同樣是高聳入云的建構，煙囪卻不具備教堂塔尖所帶來的那種精神超越的維度。人們在地上修筑高聳的宗教建筑，是為了溝通神和人，聆聽神的聲音，追求一種精神的飛升。而工業時代的煙囪，則是為了排出生產的廢棄物，不再有那種超越的精神指向，不再是那種對神靈的卑微和虔敬，有的只是機器化大生產的轟轟烈烈，是人類理性對與自然蒼穹的不屑和挑釁。

但是，在契里柯畫作中，煙囪被放置在畫面中遙遠的天際，形狀簡潔而沒有多余的附庸，以一種孤寂的姿態矗立。它脫離了那種熱火朝天的生產場景，脫離了工業廠房，以自身的那種作為一個簡潔的幾何形體的形態凸現出來。這種以自身形態的凸顯以及對日常場景的拋棄，造成了它對于固有位格的陌生化出離。它既是煙囪，又不是煙囪，它游離與煙囪的功能之外，它牽引著人的思維從異常簡潔的表象墮入到了質料的神秘，使得整個畫面具有了一種超脫的，形而上的，秘境一樣的色彩。煙囪是時間迷宮建構的又一環節，它是表征現代時間的空洞能指。

火車，也是契里柯繪畫中的常見母題。它和煙囪一起，同樣是作為是工業化社會的表征，代表著現代的時間維度。火車發明伊始，是作為征服者出現的，西方文明依靠鐵軌和火車，打破了封閉隔絕的空間，將陌生的異邦納人到全球工業生產的洪流中來。而被征服者，在伴隨著對與火車的由恐懼到馴服的心理變化中，被逐出了田園牧歌的生活，走進了迅疾前行的現代性的時間維度。

在契里柯的畫作中，火車不是以完整的形體突兀的闖入的，而是被遮蔽在橫亙綿延的圍墻之后，觀看者僅能窺見火車隱約露出的頂端和火車頭拖曳著的白色蒸汽，它像黑暗的幽靈一樣駛過和畫作平行的維度。在這里，火車蛻卻了洪水猛獸般的征服者的外衣，也沒有運載著熙熙攘攘的乘客，它和現實生活沒有任何實際的指涉。火車，在參與了對于時間迷宮的建構中忘記了自己所屬的時空，它脫離了附著的工具化存在，在背棄和隔絕中落入了自身的神秘。

三、時間的漩渦——鐘表

鐘表是契里柯繪畫中的又一重要母題，在契里柯的繪畫里，這些鐘表都有一個確定的時間指向：在《都靈的沉寂》中，表盤的時間指向是三點五十五分，而在《哲學家的征服》中，表盤的時間是一點二十七分。但是，精確到分鐘的時間指向并沒有讓畫作的時間從此得到一種明晰的固定，鐘表并沒有給予場景一個明確的時間邊界，而是讓時間更加變成了一種撲朔迷離的所指。在畫面中，鐘表放佛并不是一個計時的工具，畫作中所出現場景時間也并不臣服于機械表盤的分割和指向，時間早已從表盤的固定所指中散溢，消失在幽閉的街區和謎一樣的建筑中。在契的繪畫里，鐘表超越了它表面的所指意義，它蛻變為一個象征，一個隱喻，一個畫家慣用的道具，它擺脫了自身工具性的存在，它就是時間本身，就是一切的目的。

無獨有偶，鐘表在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的繪畫中也是一個常見的意象。達利的名作《永恒的記憶》中描繪了幾只半融化一般的柔軟而扭曲的鐘表。鐘表是現代性的象征，正是鐘表的精確度量讓大規模的機械化生產成為可能，讓原本自由散漫的人類蛻變為勞動者，他們曾經各自運轉的孤立時間受到統一時間格調的支配，世界在同一個時間頻率上高速運轉，人類從此變成了時間的囚徒。無論是契里柯的畫作，還是達利的畫作，都表現出了一種利用鐘表本身對這種掌控一切的時間權利的反諷與沖破。

在達利的畫作中，原本應該是堅不可摧的，具有固定幾何形體的表盤居然變得異常的柔軟，放佛馬上就要融化成流動的液體。畫面同時上出現了好幾只鐘表，它們的時間指向都各有不同，它們打破了在一個時區內，只能有一個標準時間的定律，還有一只甚至用閉合的表蓋拒絕了對時間的一切言說。這些鐘表都是對一個封閉的，精確的時間監控體系的反諷，它們讓畫作走向了一個無謂時間束縛的開放場域。

其實這種對時間禁錮的打破，對時間邊界的模糊，也是現代繪畫的特點所在。不同與古典繪畫有著明確的時間指示，畫面上的時間凝固于具體的某個時間點。在現代繪畫中，時間是凌亂的，混朦的。這是因為在古典時代，時間還不是作為作為一個壓迫性的權威所在，時間還帶有個體性，散漫性，還有著田園牧歌般的色彩。而自現代以來，時間已經變成一個壓迫性的因素，它囚禁著自由的心靈。故而在繪畫里，對于時間的肢解，分裂和逃逸成為繪畫者的一個隱秘的內心沖動。如何逃避時間的囚禁與仲裁，成了拷問著繪畫者內心的主題，這也是鐘表成為契里柯繪畫中的一個常見意象的原因。

四、無盡時空的隱喻——拱廊

在契里柯的畫作中，作為無盡時空之隱喻的則是拱廊。各式各樣的拱廊及其變體像幽靈一樣出現在契里柯的畫作中，它們或是微露一角，或是橫亙整幅畫面，或是作為盤旋而上的塔樓。拱廊如此頻繁的出現在畫作中就像是畫家永遠走不出的一個永恒的迷境。契里柯畫作中的拱廊主要有三個特征。

（一）對稱，或者說是重復。廊柱和廊柱，拱券和拱券，門洞和門洞都在這種對稱中綿延自身，這種綿延無盡的對稱讓畫面看起來像一個鏡像的世界，一個在另一個的倒影里，這些神秘的對稱拱廊就像是整個宇宙賴以建立的原始模型，是宇宙的神秘命題。

（二）光線對比。拱廊的外面沒有任何多余裝飾，是一個純然的幾何形體，它就像是柏拉圖所推崇的出自靈魂的純粹理式，而不是來自于這個繁冗的，紕漏百出的世界。拱廊的外表顯得異常的明亮，沒有任何陰影，放佛是被正午的陽光照射。而拱廊內側的窗洞和門洞則漆黑一片，甚至是讓人感覺通往死寂一般的黑暗。這種潔白無染的外側墻壁和黑暗的窗孔門戶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放佛一個是出自永恒的造物，帶著不被世俗塵埃玷污的鮮潔，一個則是終結一切的無邊深淵，它們分處于時間之線的兩段，把人引向無邊的神秘。

（三）多空竅。契里柯筆下的拱廊將孔竅發展到了極致。這些孔竅表現為窗孔，門廊。孔竅的背后往往是一片黑暗，或者是藍色的天空。這些孔竅就像是一條條甬道，它們本該通向實有的內容，通向一個建筑應該涵納的日常生活的瑣碎，卻通向無所有的空茫和幽暗的深淵。多孔竅的結構讓人想起太湖石，太湖石也可以看作是宇宙時空的微觀模型，古人將它們矗立與庭院之中，通過它們來觀想宇宙大化。

五、永恒時間的涉足者——人影

在契里柯的畫作里，很少對人進行細致入微的刻畫，人也很少作為畫作的主體和中心。畫面中出現的人更像是一個永恒國度的臨在者，他們偶然的涉入到這個時間停滯了的國度。他們在永恒面前是軟弱無力的，是轉瞬即逝的偶然，他們依附于這些神秘和永恒，就像神秘和永恒泛起的漣漪。在契里柯的筆下，這些人多是以一個暗郁的剪影般的身形出現，他們的影子長而濃重，倒影在空曠的地面，就像是黃昏時分悄然降臨的沉暗悠長的鐘聲，人物的倒影比身形往往更為龐大，放佛孤單的身形馬上要被濃重的倒影所吞噬。這種對比讓畫面中的人物顯是黯啞的，無力反抗的，他們俯首帖耳于這種濃重的神秘。

六、結語

契里柯所建構的時間迷宮，來源于這些母題的運用。這些在契里柯畫作中反復出現的元素，就像一個個源代碼，編寫出了契里柯繪畫中無人能解讀的撲朔迷離。契里柯在畫作中營造出的這一座座時間的迷宮不是要讓人們從紛亂無序中重新找回時間的線索，走出迷宮，讓度量一切的，線性流轉的時間重新君臨，讓一切都臣服與時間的法度。而是要解構時間，消泯時間——讓時間，這個被現代社會逐漸建構起來的，邊界明晰的概念復歸于衰微甚或是無。讓物，在時間的解體和混沌迷亂中，重新復歸于神秘的存在之源，走向與永恒同在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