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胡仁烏力格爾《鐘國母》對下凡歷劫母題的繼承與創新

摘 要：“胡仁烏力格爾”也就是蒙語說書，著名胡爾奇巴力吉尼瑪說唱的《鐘國母》采用“下凡歷劫”的母題演述了鐘無艷的故事，既繼承了這一母題的敘事模式，也在其他三方面有所突破：一是把仙佛下凡濟世與仙凡性愛兩種主題融合為一，二是塑造女性丑英雄的形象，三是對女性勇敢和軍事才能的夸張描繪。

關鍵詞：胡仁烏力格爾 鐘國母 下凡歷劫 繼承與創新

“胡仁烏力格爾”是蒙古語，翻譯成漢語就是“在四胡伴奏下說唱的故事”，也稱為蒙古琴書、蒙語說書，主要流行在內蒙古東部地區。胡仁烏力格爾最早說唱的多是漢族歷史演義故事，后來逐漸擴展到書面章回小說、革命故事和蒙古族歷史人物故事等。胡爾奇巴力吉尼瑪說唱的《鐘國母》長達119小時，以漢語長篇鼓詞《英烈春秋》為底本，主要演述春秋戰國時期西王母之女牡丹星君下凡，化身成為齊國宣王皇后鐘無艷協助齊宣王平定各國、成就霸業的故事。這部作品明顯屬于“下凡歷劫”式作品，本文擬采用原型批評的方法，尋找這一母題的源頭，梳理它在文學史上的發展演變，最后來看巴力吉尼瑪說唱的《鐘國母》對這一母題的繼承和發展，從而探討它的獨特價值。

一、“下凡歷劫”故事的初始形態及其發展演變

神仙下凡的故事原型，最早可以追溯到遠古時期的巫覡通神活動。可以通神的男子被稱為覡，通神的女子被稱為巫。《說文》云：“巫，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1}巫覡的通神活動成為了神仙下凡歷劫濟世的原初故事模式。

漢魏時期神仙開始出現在小說中，有的神仙喜歡下凡幫助凡人修道成仙。如《漢武故事》中西王母之于漢武帝，《萼綠華》中仙女萼綠華之于羊權，《壺公傳》中壺公之于費長房都是這樣的性質。有的神仙則去扶持人間帝王或是道德高尚的弱者。在皇帝的神話傳說中就出現了一位神仙女魃，她幫助皇帝戰勝蚩尤、治理洪水、教授皇帝兵法。而在七仙女與董永的故事中，因為董永至誠至孝感動天帝，于是派仙女來幫他度過困厄。也有的女仙因為在天界孤獨，于是下凡尋找伴侶，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早期形態，比如《搜神記·弦超》《通幽記·趙旭》中的故事即是如此。

隋唐時期的小說發展了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仙凡關系的最后一個主題，以寫女仙到人間求偶為主，比如隋代的《窮怪錄·蕭總》、唐代張薦的《靈怪錄·張翰》、杜光庭《神仙感遇傳·張鎬妻》、盧肇的《逸史·太陰夫人》等。

早期的神仙下凡，主要受道教思想的影響，神仙與凡人總是保持著距離；佛教中的輪回、轉世投胎的學說，使神仙可以通過轉世投胎，以凡人的面貌出現在人間，經歷人間的悲歡離合之后再重返天庭。明清時期，道教的降凡和佛教的轉世投胎便發展為文學敘事的重要手段。下凡歷劫母題經過長期的發展演變，形成了基本的形態：思凡謫凡、塵世歷劫、度脫升天。即天上的神仙或是因為犯戒或是被紅塵誘惑來到人間，在經歷了一番劫難之后，最終重返天界。

《西游記》{2}《說岳全傳》{3}等所代表的是仙佛、星宿因觸犯戒律，被貶至凡間歷劫，同時濟世。《西游記》中豬八戒本是天庭天蓬元帥，掌管天河八萬水軍。因為在蟠桃會上調戲了嫦娥仙子，觸犯戒律，被貶下凡，錯投豬身，在人間做妖精，號稱豬剛鬣。之后唐僧和孫悟空路經高老莊將他收服，取八戒之名前往西天，普度眾生的過程中也經過了九九八十一難，最后被如來佛祖封為凈壇使者，修得正果。《說岳全傳》中的岳飛本是大雷音寺佛頂上的護法神大鵬金翅明王，因為啄死女士蝠星官，被佛祖罰降紅塵，被大鵬鳥啄傷眼睛的蛟精“鐵背虬龍”轉世為秦檜，女士蝠星官轉世為秦檜之妻。岳飛不僅要濟宋室、扶社稷之將傾，也要被秦檜夫妻陷害、歷劫，償還冤債。

《紅樓夢》{4}也是下凡歷劫母題的經典：女媧煉石補天之時剩下的一塊頑石經鍛煉之后通了靈性，但見自己無才補天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一日，見一僧一道坐在石邊談論紅塵中的榮華富貴。頑石聽后凡心大動，便口吐人言，請求僧道二人將它攜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享受幾年。然后被渺渺真人攜其下凡，大士真人將其幻形為寶玉，助其下凡，“待劫終之日，返還本質”。太虛幻境赤霞宮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便將頑石夾帶在神瑛侍者等一群風流冤家降臨塵世。頑石轉世為賈寶玉，同下凡還淚的絳珠仙草轉世為林黛玉，共同生活在“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賈府。在這里，賈寶玉經歷了家族的盛衰，深刻地體驗了一場由富貴繁華到貧窮凄涼的人生巨變，同林黛玉的愛情也隨著黛玉的香消玉殞而變成了刻骨銘心、動人心魄的愛情悲劇，之后終于悟道出家，頑石得以復返青埂峰。所以其代表的是另一種傾向：仙佛因思凡下界，轉世后多要經歷紅塵的變幻，讓歷劫者經歷人世的虛幻無常，最終悟道出世。

二、胡仁烏力格爾《鐘國母》對“下凡歷劫”母題的繼承

胡仁烏力格爾《鐘國母》講述了一個非常完整的下凡歷劫故事：

（一）思凡謫凡 在胡仁烏力格爾《鐘國母》中，鐘無艷本來是美麗的牡丹星君，因為在瑤池盛宴上嘲笑在瑤池邊補妝的王母娘娘，被謫往凡間，不但生得面容丑陋，而且在紅塵亂世中降生。當時正值春秋戰國時期，周朝丟失政權，十二個諸侯國分守一方，互不相讓，只鬧得連年征戰、兵戈四起。

（二）塵世歷劫 塵世歷劫是《鐘國母》故事的主體。作為主人公的鐘無艷因為容貌丑陋，不僅不被世人所愛，就連她的丈夫齊宣王對她也是深為厭惡，根本不信任她，使她遭遇了三入冷宮的劫難：第一次因齊宣王的西宮娘娘，妒忌容貌丑陋卻能身居皇后之位的鐘無艷，在鐘無艷的酒中下毒，被識破后惱羞成怒，反而誣陷鐘無艷，鐘無艷盛怒之下砍死了西宮娘娘。宣王見自己的愛妃被殺，當下就想殺了鐘無艷，卻被眾臣子勸住，將她打入了冷宮。

第二次是因趙國無力給齊國交賦稅，便把公主趙艷萍送給齊宣王為妃，企圖將鐘無艷害死當上齊國的皇后。貌美的趙艷萍到了齊國果真被宣王看中，封為新的西宮娘娘。趙艷萍拿著從趙國帶來的毒藥混進酒中獻給鐘皇后，鐘無艷故意將酒灑到地上，地上就著了火，微微發著綠光，刺鼻的味道在宮中蔓延，宮女和嬤嬤都失去意識倒在了地上。鐘皇后大怒摔死了趙艷萍。齊宣王再次將她打入冷宮。之后宣王還伙同東宮娘娘放火燒了冷宮，鐘無艷幸有法術護身才得以逃脫。

第三次是在同魯國交戰的時候，魯國大軍包圍了齊國國都，鐘皇后身懷有孕卻率軍御敵，身心疲憊，在昭陽宮中誕下齊國二太子，卻在昏迷期間被夏迎春貍貓換太子，并且誣陷鐘皇后生下妖孽，膽小多疑的宣王聽信讒言將剛剛分娩的鐘皇后打入了冷宮。此時鐘皇后身體極度虛弱，又受了寒氣，在冷宮命懸一線，幸有仙師梨山老母下凡以一粒仙丹將其救回。

鐘無艷作為一個女人，不僅被夫君不喜，還遭受了兩次母子分離的痛苦。齊楚戰爭之后，燕國燕丹公主向齊國發出求助，鐘皇后和齊宣王率兵前往燕國援助，卻在途中獨自生下大太子，為了不惹人非議忍痛在青龍渠扔下幼子繼續趕往燕國，十五年之后母子才得以重逢；第二次是在魯國圍城的時候，鐘皇后身負重傷在昏迷中誕下二太子，卻因西宮娘娘夏迎春使出奸計貍貓換太子，想將太子淹死在荷花池，被東宮娘娘的貼身侍女救出，侍女為了避難嫁給了楚國元帥黃蓋，二太子也被黃蓋認作兒子，直到十二年后才得以回到齊國。

鐘無艷不僅是妻子、母親，還是齊國的兵馬統帥，為輔佐宣王四處征戰、平定各國，在征戰中也多次命懸一線。比如第十小時講述燕國拿著無弦琴來到齊國打賭，說如果齊國有人能夠彈奏出來便奉齊國為上國，燕國為臣屬國。但等鐘無艷彈奏出來后百般推脫，鐘無艷出語諷刺，燕國使者回國后夸大事實稟報燕王，燕王大怒，命駙馬孫操和燕丹公主率四十萬大軍攻打齊國，宣王無能，只好請鐘無艷率兵出征。鐘無艷在戰場上同燕丹公主對陣的時候被其兒媳高金蓮偷襲，于法器風雷棍打中，身負重傷逃走，齊國眾軍醫束手無策。幸虧仙師梨山老母率四位弟子下凡用仙丹及時救回，并告知如何破解燕國燕丹公主的法術，最終才化險為夷。

（三）度脫升天 胡仁烏力格爾《鐘國母》第三小時交代了鐘無艷的最后歸宿：鐘無艷入井捉妖時，梨山老母命人降下金橋將她迎上天宮，在用飯時鐘皇后連著喝了五碗酒，吃了四十二顆仙果，因此梨山老母將鐘無艷叫到跟前預言道：“徒兒你要在凡間修成正果與宣王有四十二年的夫妻緣分，喝了五碗酒說明你會有五位龍子，消除世間的紛爭，然后才能得道成仙。”由此可見，她最終仍是重返天庭。

三、胡仁烏力格爾《鐘國母》對“下凡歷劫”母題的突破

首先是胡仁烏力格爾《鐘國母》將仙佛下凡濟世與仙凡性愛兩種主題融合為一。在“下凡歷劫”母題發展演變的歷程中，至明清時期已經形成這樣的模式：男性神佛下凡轉世多在歷劫的同時要濟世，女性神佛下凡后多是要經歷姻緣上的悲歡，如前述《說岳全傳》中的岳飛與《紅樓夢》中的諸多女子即能說明這一點。而《鐘國母》中的鐘無艷作為女性，不僅經歷了與齊宣王四十二年的婚姻磨礪，分分離離的感情折磨。生在戰亂頻仍的戰國時期的她，出任齊國的軍事主帥，憑借自己的武藝、智慧、勇敢，救民于水火之中，輔助軟弱無能的丈夫保衛了齊國。

其次是塑造了女性丑英雄的形象。在傳統文學中，無論是漢族文學還是蒙古族文學，正面的女性形象多是容貌美麗的。漢族文學也有以下凡歷劫為故事核心的小說，如《搜神記·弦超》中的知瓊、“天仙配”故事中的七仙女、“牛郎織女”故事中的織女、《窮怪錄·蕭總》《靈怪錄·張翰》《神仙感遇傳·張鎬妻》《逸史·太陰夫人》中的仙女、《紅樓夢》中的十二釵、《再生緣》中的孟麗君、蘇映雪等皆是如此。在蒙古族英雄史詩中，如巴爾虎史詩《珠蓋米吉德夫》和《阿拉坦嘎魯》里勇士的妻子都是作品的第二號人物，長相俊美，而且機智勇敢。在《江格爾》中也描寫了江格爾的夫人阿蓋·莎茹塔拉、洪古爾的夫人格蓮吉勒、洪古爾的母親山丹·格日勒等一系列的美麗婦女形象。胡仁烏力格爾《鐘國母》中的鐘無艷卻是非常丑陋的，作品中對于鐘無艷的外貌是這樣描寫的：“身高兩丈，五花臉，嘴唇鮮紅，有四顆虎牙往外露出，額頭上有三只藍色的角，眼睛凹陷，發出的光芒能嚇鬼神。”這哪里是女人，簡直就是妖魔，這在下凡歷劫故事中是極少見的。

第三是對女性勇敢和軍事才能的夸張描繪。因為中國傳統文化對女性的束縛，傳統社會的女性都是被拘于閨房之中，所以在下凡歷劫故事中，除了女魃外，多數女仙都是人間賢妻良母或者才女的形象，而在胡仁烏力格爾《鐘國母》中對鐘無艷的描寫，卻一改這種窠臼，突出了女性形象少有的勇敢和軍事才能，所以鐘無艷所經歷的劫難就比其他作品中的更多也更兇險，這也增強了作品的傳奇色彩，更能吸引聽眾。

綜觀“下凡歷劫”母題的發展演變和胡仁烏力格爾《鐘國母》對這一母題的繼承與突破，我們可以得出兩點啟示：第一，藝術作品要想深入人心，流傳久遠，必須要在繼承前人創作手法的基礎上有所創新；第二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是，胡仁烏力格爾《鐘國母》作為蒙漢文化交流的成果，胡爾奇巴力吉尼瑪能夠接受漢族文學發展中形成的這一演述故事的模式，并非是被動的，在蒙古族文學史中也有仙佛下凡濟世的故事，蒙古族英雄史詩《英雄道喜巴拉圖》{5}講述了因人間蟒古思橫行，民不聊生，所以天帝讓自己的二兒子特古斯朝克圖帶領佛祖的二兒子道喜巴拉圖下凡鎮壓蟒古思。由此可以看出，蒙漢文學、蒙漢文化有諸多交集，也可以證明中華民族的文學與文化都是多元一體的。

{1} 許慎撰，崔樞華、何宗慧校點：《說文解字》，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93頁。

{2} （明）吳承恩：《西游記》，岳麓書社2009年版。

{3} （清）錢彩、金豐：《說岳全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4} （清）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5} 巴拉吉尼瑪口述，道榮尕整理：《英雄道喜巴拉圖（蒙文）》，民族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