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要走了。這是醫院發出的第N次病危通知單后,父親第一次直面死亡。
在一次昏迷清醒過來之后,他示意站在床前的我拿來紙筆。他用顫抖的手在一張潔白的處方單子上寫下:“我要走了,天上去。”
寫下這句話時,他像是卸下一個大包袱一樣,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6年來,父親不知這是第幾次進醫院,那無情的病魔總是不停地折磨著那瘦弱的身軀,使得他那佝僂著的背無法直起,不斷的輸液使他的血管漸漸萎縮,護士為了找那血管,不知要扎多少次才能找到那根又細又隱藏得很深的救命血管。每次氣喘發作,父親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作一次最艱難的呼吸。為了完成那一次呼吸,父親雙肩上提,從胸腔那個已經失去作用的肺部里,抽出一口氣來,那是一口救命氣,為了那一息尚存的救命氣,父親拼了全力,他滿頭大汗,臉部通紅,渾身發抖。
看著父親難受無助,看著他一天天蒼老下去,看著他一天天消瘦下去,就想他從前在大學校園里給大學們講課的那個精神飽滿、聲如洪鐘、風度翩翩的樣子,想著他帶領作家代表團訪問前蘇聯時,作為團長那個躊躇滿志的樣子,想著他從前的一切……我無法把他與眼前這個雙眼無神、頭發花白、臉白如紙的老人聯系在一起。
父親進了醫院,空蕩蕩的家里,就沒有了父親爽朗的笑聲,沒有了他喝酒時吧嗒著嘴巴的響聲,坐在他的書房里,只有靜靜的書躺在書架上,一摞一摞的宣紙也無聲無息地堆在書桌上,往常的父親吃過晚飯后就在他的書桌前,鋪開了宣紙,筆走龍蛇,縱橫馳騁……
我是像父親的,包括性格、為人、處事方式,正因為像,兩頭犟牛就常斗嘴,各不相讓,我的倔強常把父親弄得惱羞成怒,時不時要朝我怒吼:“給我滾出去!”
我又任性,又驕橫,包一拎,長腿一甩就沖出了家門。
下午,父親終于回到了家,在接到他可以回家的通知后,我在家里搞了一次大掃除,所有的灰塵和晦氣都被我打掃得一干二凈,我在父親的床上鋪上紅色的被單,紅色的枕頭,紅色的被套,這是他最喜歡的顏色,我一定要讓他回到家里歡歡喜喜。
我們迎接父親,像迎接一位戰功赫赫凱旋的將軍一樣迎接他的歸來。盡管他身體虛弱,但看到我們歡天喜地迎接他的樣子,疲憊的臉上露出少有的笑容,輕聲說:“你瞧我這幾個女兒啊,忙得腳不沾地啦,呵呵。”
父親病重時,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每天,我們都要輪流守候在他身邊,他糊涂的時候沒有意識,兩只無神的眼睛,茫茫然地空望著某個地方發呆。我的心疼得一陣陣揪緊,我把他花白的腦袋摟在懷里,我想給他一絲絲力量,讓他游離那個讓他感到陌生的可怕世界,讓他感知女兒對他的依戀與不舍。父親那次堅強地活過來了,他從死神那里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后來,我回到自己家里,但心里總還是放心不下,擔心,害怕,忐忑不安讓我如坐針氈,我給家里打去電話,接電話竟是父親———盡管他聲音嘶啞,氣若游絲,但我還是欣喜萬分,我問:“爸爸你在干什么?”他說:“我正在寫字呢。”
有一次住院剛回家,市里一單位請他寫招牌,他竟顫顫巍巍地在書房里忙活了半天,還是堅持寫了下來,第二天感覺不滿意,竟一遍又一遍地重寫,直到自己滿意為止。因為身體虛弱,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每一個字,每用一筆,他都要使盡全身的力氣,一個字下來,他都要出一身大汗,一張字下來,衣服就全濕了,媽媽就得趕緊給他換衣服……
沒多久,父親又住進了醫院,醫生對他這個老常客也就見怪不怪了,可病重的父親,居然拿兩張字送給主治醫生,感謝他們對他的關照……兩位主治醫生拿著父親的墨寶,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如今,父親要走了,也許他累了,想歇了。
天氣有些涼,我穿戴整齊帶著弟妹們早早就趕到了醫院,這之前,我跟醫生說,選個好日子,送我父親出行……
病房里來了很多人,醫生,護士,還有我們……
醫生取下了戴在父親鼻子上的呼吸機,拔出了針管……這時的父親,像是卸下了鎧甲、放下了戰刀、輕松回家的將軍,他神情安然,眼神堅定,溫存地望著我們。
我握著父親的手和他告別:
“爸爸,這么多年來,您受苦了,媽媽帶領我們四兄妹,為了您的病,傾其所有的辦法,轉戰南北的跋涉,遍地尋醫的勞頓,目前已是彈盡糧絕。而您的病也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再往前已沒有了路可走……至此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放手……”
“爸爸,我們愛您,您知道的,愛一個人,愛到不能愛時,放手也是一種愛……”
“多少次我在心里祈禱望您快快好起來,快快回家,即使再朝我怒吼千萬次,叫我千萬次滾出去,我也會滿心歡喜……”
“我知道您舍不得離開我們,怎么舍得呀,即使嫁個女兒到外地,也難舍難分呢,更何況,您這一去,天堂之路,遙遠而寂寥,再要見面,不知是何年何月啊,但是,天底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父親啊,您懂的……”
“您是個開朗的人,到了那里也要快樂,開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保重身體……快樂地看著我們成長,為我們的點滴成就而欣喜,為我們的點滴進步而開心,作為您的女兒,我們從來就以此為驕傲,也為您驕傲。我們會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工作,不給您臉上抹黑。您放心好了。”
“爸爸,我們只是暫時的分離,終有一日您還會見到我們……”
“只是需要時間等待……我們依然還是一家人,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們彼此相擁,相依相伴,和睦一家親。
“……”
父親用微弱的眼神再一次地把我們一個個端詳,他目光溫暖,慈愛,像輕風一樣從我們的臉上掠過。
他用力地抬了抬手指,給我們做了一個揮手告別的姿勢,輕輕地合上眼……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有無盡的淚水將雙眼迷蒙。
責任編輯:子非
美術繪畫:吳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