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看,散文真能說得上是千人千面,每一個人,他的性格、氣質(zhì)、經(jīng)歷、際遇,包括喜怒哀樂,都是不大一樣的,因此散文在表達這一點上,也是不盡相同的。如果說我們喜歡某一個人的散文,那說明你恰巧跟他的人生經(jīng)歷、生活經(jīng)驗、價值觀念有共同之處。散文寫作跟小說、報告文學(xué)、詩歌寫作有什么不同?為什么在當(dāng)代,包括近現(xiàn)代,包括從遠古的文學(xué)作品里面,從古《詩經(jīng)》開始,為什么歷朝歷代的那么多人油然地從內(nèi)心喜歡它?散文最基本的品質(zhì)是什么?怎么樣來寫散文呢?

第一,我覺得,散文是最純粹的、最真誠的、最真實的,是真情實感的一種表達,是內(nèi)心深處最細膩的一種表達。它是個人經(jīng)歷的訴說,是對社會最復(fù)雜的感悟。它的一切都來源于真實,來源于真情景,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看法。它不太計較自己的看法是否準確,是否濟事,是否對人生有怎樣的指導(dǎo)。
散文最基礎(chǔ)的品質(zhì)就是以上種種特點,有人會說,既然這樣,那散文人人都可以寫。是的,進入散文的門檻很低,人人都可以拿起筆來寫散文,但要把它寫好,絕非易事。它就像一個孩子一樣,需要經(jīng)歷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需要有一定的閱歷。
但僅有這些,夠不夠呢?還是遠遠不夠的。散文畢竟是文學(xué),文學(xué)是要打動人的,是要以情感人的,所以,這里需要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審美意識。如果你說,我只要是真誠的,只要是真情實感,只要是把自己經(jīng)歷的東西寫出來就行,但是你缺乏那種審美的意識,這還不能說它是一篇及格的散文。
你說的每一句話,表達的每一件事,都要有一種美的東西在里面。起碼文字是美的,文采是美的,結(jié)構(gòu)是美的,文章都是合乎章法的。散文與小說不同,散文也要求像詩歌一樣,具有一定的韻律,譬如我們今天朗誦的散文,有的聽起來特別有韻律美,韻律美是人類精神上的需求,散文也需要。
第二,有人說我想寫成魯迅那樣的文章,我覺得這要根據(jù)你個人的興致、個人的愛好、個人的追求,這是硬學(xué)不來的。像杜甫寫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雖然是“床頭屋漏無干處”,雖然是“嬌兒惡臥踏里裂”,雖然茅草被風(fēng)吹散了,但他又想,什么時候“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就是表現(xiàn)出一種很高尚的情懷,這就是杜甫的性格,你沒這個性格,也不會寫。李白就不一樣了,“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李白就是這樣一種性格,這是他表現(xiàn)出的,你是個本分人、老實人,你沒這個性格,也不會寫。如果你是一個會思考的人,喜歡對萬事萬物進行思考,“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庇兴伎嫉囊蛩卦诶锩?,如果你有這樣的思考,你就寫這樣的。
王惠明寫的《在戰(zhàn)場上寫給母親的一封信》,寫得挺感人,可你沒當(dāng)過兵,你寫不出這樣散文。你看別人寫的故鄉(xiāng),文章說“回到家后,塵世間的誰是誰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回家了,我感受到了生活給我的溫暖,我已不再計較我爹媽、我姐姐在說什么,重要的是我回家了”,在外漂泊是辛酸的,它是含著背后的東西的,作者有這種經(jīng)歷,你如果沒有,如果你的爹媽都在跟前,你能寫出這種文章嗎?根本寫不出來。像鮑爾吉·原野寫的草原上的風(fēng)情、風(fēng)物,那東西咱寫不了,不是咱們無能,是咱們沒有那樣的生活。有些東西,你沒有那樣的生活你硬去寫的時候,你的文章就會寫不好,所以說不要去硬寫,一定要寫你自己最熟知的事,寫最讓人感動的題材。
第三,有時候,譬如說站在草原上,心胸忽然就開闊了,但你作為一個作家,你寫“我心胸開闊了”,這誰不會寫,小孩兒也會寫,所以你要用特別的方式、優(yōu)美的格調(diào),覺得有時候像母親的手一樣,輕輕地揉著你,讓你的心靜下來。譬如我不想寫一個故事,我只想寫事物給我的感受,“雨落在這兒,落在那兒,落在房檐上,落在書上,落在涼臺上”,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什么也沒有,就從頭到尾寫一種雨。我曾經(jīng)看過一個外國電影,是個紀錄片,他寫雨,他從頭到尾拍的都是雨,所有的背景里都是雨,鴉雀無聲,我就被這個雨“下到這兒,下到那兒”所感動,這個很大膽,也很成功,因為他能抓住雨的感受,這是一種挑戰(zhàn)。
第四,古往今來寫風(fēng)景的作者很多,如何寫得跟別人不一樣,我就準確地表達我個人的情懷,這是很重要的,我給大家說說我的個人體會,就是當(dāng)一個特別復(fù)雜的情感你表達不出來的時候,你應(yīng)該堅信一點,一定是一句很簡單的話在等著你,而不是更多的更復(fù)雜的描述,不一定非要描述出來不可。
我寫的《母親》中有一段母親和她兒子的告別,“順著多雨的江畔”,這段話為什么要這么寫呢?文章除了可感性之外,還要有可視性,只有大家看到了,“順著多雨的江畔”,不就是有雨有江嗎?在表達的時候,“那片天上也爽著小雨”,你說“下著小雨”也可以,但你用“爽”呢讓人感覺到有涼爽澆在身上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是不一樣的,大家都有這種體會。當(dāng)時母親在把這個男人送走前,把給她的錢,又給了他,說“拿著吧,窮家富路,拿著吧”,為什么要這么說,因為男人畢竟是男人,這有特殊的原因,如果你說窮家富路拿著,這個錢呢就有一個新的認識,讓你能夠接受。你想讓別人接受你,你得有個理由,這男的確實身上幾乎是一文沒有,拿在手里,他像看了半天,說了句“我還來”。我覺得散文也好,小說也好,我們是應(yīng)該有一點兒含蓄在里面,不能把話全說盡了,那么“我還來”背后不是含著很多話嗎?要注意語言下面的暗流,它所表達的一種情緒?!八α恕?,這笑也是一種含蓄的表達,為什么?這么一種關(guān)系你還來啥?你要是換一種詳細地寫,“嗨,來不來無所謂”,這小說的意境就被破壞了,當(dāng)看到她笑的時候,男的接著說,“房子太舊了,得修一修”,這背后的東西表達得就已經(jīng)比較飽滿了,母親當(dāng)時就說,“有你這句話,就夠我想的了”,也沒明確他可能回來,能說這句話就行,來不來就無所謂了,然后送他上了船,“兩人都擺手”,為什么這么說呢,也是增加文章的可視性,“汽笛一聲,淚就下來了”,大概就是這么幾十個字吧,能把這種離別的情感寫出來。
其實,好的散文、小說,都寫得很直白,但那個白啊,可不是你上來就學(xué)得來的,那不是那么來的,它是經(jīng)過雕琢,經(jīng)過繁復(fù),經(jīng)過冶煉之后,從里面走出來的另一種白,是一種韻味的白,是一種功夫的白,好編輯一眼就能夠看出來,它是不一樣的。
第五,散文,是安放靈魂的地方,你在這里面待著,感覺特舒服。那種感受是不一樣的,那么散文它門檻很低,人人都可進來,人人都能去寫,但你要把他寫好,一定要寫你自己的,和你生活有關(guān)的事情。比如,他是個鞋匠,要是寫鞋他是能寫好的,有個人從小喜歡釣魚,現(xiàn)在成了釣魚協(xié)會的副會長了,他寫釣魚,我一看,厲害,文筆談不上,但是釣魚那種感覺,怎么把魚釣上來,那種文章咱寫不了。可是我們身上也有別人寫不了的東西,我覺得,寫散文等于交好朋友,等于跟一個相愛的人、心心相印的人、可以信賴的人談心,你不要掩飾自己,不要虛夸,要踏踏實實,要把話說得好,說得有韻味,讓這場談話變得有意義,不要在散文里教訓(xùn)別人。當(dāng)然,有的人就喜歡在散文里教育別人,就要這么寫,我就要寫那種,也可以,你只要有那種經(jīng)歷,完全是可以的。
正如古人講述的,讀的書多,要多讀一點兒,寫一寫,自然就會出現(xiàn)在你的筆端,但我們不喜歡別人掉書袋,說起來就沒完,我也不太喜歡,我們看到有些散文大家寫的,也不是說我狂妄,這里面有些我不欣賞,就是有些人書讀得都不少,而且國學(xué)都不錯,所以他下筆就好,表達的就準確,能夠把他的情懷優(yōu)美地、準確地、富有審美意義地表達出來,這個讀書也很重要。我們每天都要讀一點兒書,今年我出去講課,主要是談讀書。讀書要雜一點兒,也沒必要光讀散文,像報告文學(xué)、哲學(xué)啊,都可以讀一點兒,你不一定讀到哪一篇,就會受益。
記得我在人民大學(xué)講課的時候,有學(xué)生站起來提問,問我:“老師,現(xiàn)在有很多人啊,對看微信持批判態(tài)度,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淺閱讀。你怎么看?”我說:“淺閱讀也比不讀好,你連讀都不讀,你有什么資格去批判呢?人家多少讀一點兒了。但是朋友圈的選擇,和你要表達的東西,是要有所區(qū)別的?!?/p>
第六,還有一點,散文呢,就像交朋友一樣,就像我今天想和鮑爾吉·原野交朋友,恨不能馬上就交上朋友,這不大可能啊,如果兩三個回合就交上朋友了,那這個友誼可疑啊,而且,他需要一個過程,就是說,我們寫一個東西啊,別著急,但你說不著急我把它忘了,我當(dāng)時老激動了,那把我激動的,恨不能拿起筆在馬路邊上就開始寫,過會兒就忘了,人的思維會活動的,像水一樣,說過去就過去了。好辦,你帶一支鋼筆,帶一個小本,然后回家就把它寫出來,這個寫出來和你變成文章寫出來是不一樣的,這個寫出來是把你最初的想法寫出來,不需要文采,什么都不需要,就把你的構(gòu)思寫出來,可能很直,沒關(guān)系,你把它撂在那兒。等你靜下心來啊,寫散文跟參禪是一樣的,你需要靜心啊,心不靜是寫不好文章的,我心不靜時就寫報告,說領(lǐng)導(dǎo)交我寫個什么,我就胡編亂造,那套詞我都會,用得還挺熟,但寫散文可不能這樣。我曾經(jīng)在老家住的時候,到禮拜天,這天我把該干的活先干完,然后到小澡堂子里洗個澡,回家泡點兒茶,心全部靜下來,開始寫,能寫出好東西來,即便如此,它只是好東西的最初的雛形,未見得就是一個成品,把它拿過來,放一放,別急,到一定時間你再去寫。我覺得還有什么東西需要發(fā)掘出來,想一想,還差在哪兒?還有哪些需要改的,哪些還需要深入一點兒。別著急,慢慢的,最后就把它寫成了,交給雜志社,發(fā)表的時候,才能上一個好位置。
我當(dāng)年在文聯(lián)的時候,我們的主席剛上任,要組織作家,大家好好寫一寫,爭取把文章發(fā)表到國家級刊物,找了幾個人,也包括我,獎勵多少先不說,我覺得那次活動是對的。那位主席穿個風(fēng)衣,我倆走對面,誰也不說話,我當(dāng)時也不認識他,也沒跟他打招呼。結(jié)果在討論作品的時候,其他人的都點評得很客氣,先說寫得很好,然后指出一些缺點,輪到討論我的作品時,那是一頓打啊,我都遍體鱗傷了。他就看我,我就笑呵呵地坐在那兒。我回去以后,坐在窗前,靜靜地想,先是罵那位主席,罵完了以后我想了一個問題,做了很多假設(shè),如果我文章真的寫得好,那位主席敢嗎?他不敢。如果我寫得絕對比他們好,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這么來對待我。如果我想寫好,如果我想在中國市場立足,得到大家認可,我覺得很重要的一點,作品中必須是中國氣概、中國風(fēng)格、中國情感,作品必須是中國式的、直接國貨,別老學(xué)外語。后來,我就潛下心來,人家“高不成低不就”,我“低就”了,偷偷地寫別的東西,后來就得了全國獎。那位主席在開大會時說:“看看,當(dāng)初如果沒有我的批評,他能得全國獎嗎?”所以,我們想寫好,想戰(zhàn)勝那些蔑視我們的人、輕視我們的人、拿我們不以為然的人,靠什么?靠我們的實力。
其實,我也不見得就是寫作的料,更不見得就是寫小說的料。我寫的那些廢稿,光賣的廢搞差不多有一小推車。我寫的字,就像鋼楷一樣,連標點符號都寫得相當(dāng)標準,我是一個笨人。讀《紅樓夢》時,不認識的字我自己編個“字典”,我是靠這種精神頭寫作的,我真下了一番苦功夫。你要是沒有一個刻苦的精神,是寫不好的。所以我說散文門檻低,大家都能進來,但你要把它寫好,必須要歷經(jīng)一些艱難,從一樓到九樓,那要下一番功夫。
我還在《散文選刊》上,看到很多散文寫得都不錯,譬如周亞鷹的《我是城管》,他要是沒有當(dāng)過城管,他能寫這么好,寫那么尖銳?不可能。他寫的電視劇本《油菜花香》,如果他沒有這樣大的自然環(huán)境,如果沒有江西農(nóng)村的那個生存條件,沒有那樣一個苦命的二姐,他能寫出來嗎?像蔣建偉寫的《開年大戲》,他如果沒有農(nóng)村的生活,沒有戲里那種情感,那種盼望,沒有傾瀉,他寫得出來嗎?像王惠明寫的軍營的生活,正氣,健康,明白,通俗,有文采———重要的是,這幾個人有真情。其實,寫散文和交朋友一樣,中國不是有句俗話“交人交心,澆花澆根”嗎?只有這樣,你才能把東西寫得好了。
最后,請記住我的一句話:“當(dāng)你覺得你寫得非常好的時候,你才真正地開始懂得什么叫寫作,你才剛剛起步?!?/p>
(本文是作者在2015年12月13日上午“2015年度中國散文年會”上的散文專題講座,劉高亮錄音整理,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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