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姿態
春風是萬物的啟蒙,雖然它最初挾帶著寒意,但正是寒涼,而不是溫暖,才是我們這個世界最好的導師。
春風從高高的山梁上下來,它像是上帝派來的使者,預告即將發生的事情,預告秩序與沖動的同時抵達。此時,春風的眼里滿是廢墟和空白,大自然的課堂上一派肅穆。春風走上講臺,它講了一些什么,但萬物都聽不懂;它又在天空的黑板上寫下許多字,寫了又擦,擦了又寫,萬物依然不懂。

蒼穹如蓋,大地似扃,草木蕭瑟,蟲魚未醒。春風決定另辟蹊徑,它以其輕柔的力量,走過一條條無跡可尋的路,它不知不覺地拉開一扇又厚又重的門,放出里面躲藏著的無數鳥鳴。
鳥鳴紛亂,揉亂春風的長袍,它不笑,也不惱。春風的天賦在于,它從紛亂的鳥鳴里找到了沖破禁錮的詞匯,那禁錮不是誰強加的,是事物自身的“繭”。它立即將那些詞匯織成一件件漂亮的衣服,它發現世界是需要打扮的。美才是自由的保證。
一只黃鸝幸運地成為了首選。它從春風的手掌,躍上蓬松的柳枝。黃鸝尖尖的長喙里吐出的卻是圓潤的啼音,短促而清脆,像一串串紅燈籠,掛在樹上就成了小花小果子。黃鸝天生艷麗,它是春風帶來的火種,迅疾地點燃翠柳,并鋪天蓋地蔓延。
喜鵲的歡叫、麻雀的胡謅與布谷的抒情,聲音的火焰同時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燃燒,匯成語無倫次卻又清新悅耳的合唱;紅的、紫的、黃的、藍的……各種顏色的火苗從不可知的、遙遠的地方,迸發出來———廣袤的原野,頓時擁擠著花的集市、色彩的閱覽室、時裝的T形臺,還有光的道路上滿載童謠和農諺的四輪馬車。
春風的姿態越來越豐富,越來越鮮活,越來越時尚。我們聽到一種奇妙的琴音,正是它從重重孤獨與封閉中,挖掘出自然法則的普遍性,呼喚起事物之間奇巧而生疏的聯系———它啟動了河流,叫群山也跟著一起流動;它召來了雨水,讓陽光隨之而翩翩起舞;它飛揚著激情,卻在舉手投足間,幫助所有事物找到自己最妥帖的位置。
只有在這個季節,風和雨如此融洽,它們仿佛被縫制在同一匹絲綢里。泥濘占據了整個路面,它們像一支浩浩蕩蕩、擁擠不堪、一眼望不到頭的游行隊伍,它們高舉淤泥寬大的橫幅,喊著積水嘹亮的號子,讓車轍和腳印均慘遭淪陷。人們一邊詛咒著天氣,一邊笑著,用舞步躍過那些柔軟的障礙。他們的每一次跳躍,都會在心頭掀起一陣熱浪,散入春天正在彌散的霧氣里。
水草、貝殼和魚兒組成的隊伍,沿著巖石的片斷與橋梁的章節,穿越一個又一個秘密。那些秘密,有的融成湖光,有的化作山色,有的遁入云影,有的鉆進濤聲……更多的,是在生命的萌芽、恢復、成長與拔節中,成為無孔不入的幽靈、無堅不摧的推力和無所不在的主宰。
春風重新登上高高的山梁,駐足于天地之間,它淡定而欣悅,因為在每一條枝丫、每一片草葉以及每一粒塵埃里,都有它靈魂的安居之所。它就是這樣,以無與倫比的姿態,將漂泊與流浪變成了自己的故鄉。
夏夜:活力
夏夜是一只踽踽獨行的烏龜。它本身是晦暗的,但它的內心有著星空般的光明。是它的晦暗,烘托了星空。看上去,炎熱拖慢了它的腳步,其實,它本身即是緩慢的。是它的緩慢,加深了炎熱。
這時,連太陽都從那至尊的寶座上走下來,成為眾星的一員。太陽將它的絲質綢衣脫下,放在山巒的椅子上。我在10歲那年,曾發狠地跑到家對面的山頂上去撿,被蹲在那椅子上的一只碩大的黑貓,嚇得魂飛魄散。我從此害怕貓,卻迷上了爬山。每一座山都是天堂的客廳。
這時,自作聰明的兔子蟄伏在自己的窩里,脫身于速度之外。它無力再去進行一場龜兔賽跑。它明白,它永遠奪取不了比賽的勝利。烏龜身上,有一種速度無法比擬的東西,它靜止在無數個飛躍向前的瞬間里。我養過兔子,兔子天生嬌嫩,它的速度對追獵者反而是一種致命的誘惑。
這時,不可一世的光線鈍化成炊煙和草叢。炊煙帶著大地的信息,重新升向天空;草叢則生出一團幽謐,供蛇出沒,供螢火蟲藏身。白晝光的混戰,終于化干戈為玉帛。月亮是兵器的倉庫,是戰爭的后花園,是愛情的離別地,是留給烏龜的最后一只鞋子。它踽踽獨行。
夏夜有著最為仁慈的殘忍。它沒有讓黑暗遮掩一切,卻讓萬物在黑暗中面對自身,同時面對自己的天敵———夢境與失眠在不斷地傳遞著接力棒;蛙鳴的后面隱藏著蛇信的舞蹈;未曾現形的閃電,仿佛星空流落的涎水,神秘之中帶著恐懼的回眸———但夏夜本身,穩重得不打一個趔趄,無論路途多么窄、多么遠、多么泥濘。
夏夜高舉著星空,就像沒雨的時候舉起一把雨傘。那雨傘的意義何在?雨傘的意義表明雨隨時可能降臨。星空無法讓夏夜變成白晝,那星空的意義何在?星空的意義在于它讓黑暗更為明顯,并暴露出黑暗的軟肋。夏夜給予一切事物以保護傘,也讓一切事物暴露在致命的危險之中———但它,始終是那么祥和、從容,連鞋帶都系得緊緊的。
白天昭示著時間的意志力,夜晚則以其深沉拱衛萬物的尊嚴。夏夜是一座四面禿墻的舊屋子,這座屋子里永遠有記憶的聲響與激情的遺跡,一群群孩子從這里跑過,他們發出巨大的聲響,將夜晚的寂靜加深到極致。夏夜是一塊已然荒蕪的園林,那里生長著茂盛的企盼與孤獨,一群群孩子在那里長大,他們長短不一的身影,構成夜晚像書籍般裝訂得厚厚的靈魂。夏夜是月亮織出的一張蛛網,有時蜘蛛不見了,那網依然布滿每一個角落,一群群孩子沖決它,又讓它復原,并再次沖決它,直到它成為黎明的碎片。
夏夜變成了一名少年,躡手躡腳地走在夢境這個星球的邊緣。
他是懵懂的,又是憧憬的。懵懂,使他的心里容納世間所有規律與道理。憧憬,則引誘他不斷地制造夢境———看上去,是夢境為他插上了翅膀,其實,他本就是時光的翅膀。他緩慢的展翅,是這個世界最大的想象力。
秋水:神諭
從夏天的豐腴到秋天的清瘦,大自然發生這一奇跡的變化,開始于水。
水是一面明鏡,它照著自己,借此撫平自己身體的褶皺。有一天,它突然看不見自己了,它到處找都找不著。
它放開喉嚨喊,可它的喉嚨里灌滿泥沙,它喊出來的不是呼喚,而是怒吼。像瘋狂的泥石流一樣的怒吼,像驚濤裂岸、斷崖墜谷般的怒吼。那聲音仿佛不是它的,來自天庭,抑或地底?從那聲音里涌出一股洪流,淹沒了田野,損毀了房屋,摧折了森林……在大樹轟然倒下,砸向一面鏡子的時候,它從那迸濺的碎片中瞅見自己猙獰的面目———它嚇了一大跳,原來如此啊!它閉上眼睛,謝絕傾盆的雨水,決意用大把大把陽光來搓洗自己身上的污垢。
于是,在水的內部,有一種柔和而執著的光照,冉冉升起。無論晝夜,那光,永遠不落,它栽培著一種叫秋心的植物。這種植物和我們看到的草木不同,它不是以生長,而是以消退和轉化的方式來證明自身。這種植物能夠像蟲獸一樣跑動,像氣體一樣滲透,像云朵一樣飄揚。最終,消失就是它的存在。在天高云淡的無限空間里,它無處不在。
四季中這個最為美好、成熟的季節,以水的彌散為基調,以水的升華為鋪墊,以水的凝結為結束———水一躍成為生命世界的教主,它極像被釘在高山和平原組成的十字架上的耶穌,像手沾菩提露水的佛祖,像念叨著“上善若水”的長髯老子和感喟“逝者如斯夫”的儒家孔子……
秋水是一道神諭,是洶涌之后的平靜,是澎湃之后的休止,是漫溢之后的收斂。所有洶涌的波濤、澎湃的潮頭、漫溢的激流,都在秋水的鏡面里,變成可供回憶和閱讀的鏡像。
秋水是一把刪繁、剝冗的利器,它柔若無骨的背面有著刀鋒的精銳。它果斷地刪削自己,同時刪減萬物。它集樹木的理發師、原野的清道夫和大地這篇美文的責任編輯于一身。它認為,多余是這個世界最可怕的疾病。
秋水是一部書寫一切動蕩的史詩。伴隨太陽的鼓點,押著落葉的韻腳,穿過晝夜的密林,途經飄香的丹桂與迷醉的紅葉,在灘頭原野、江心湖面,留下一行行日漸遼闊與濃郁的鄉愁。秋水書寫著自己,同時也朗誦和傾聽著自己。
秋水是四季中最為明亮婉約的詞語,它不含渣滓,也不空虛;沒有枝節,卻又纏綿;未嘗迎人,亦不拒絕。它是聚合之地,也是離別之所;有傷感之詠嘆,更有欣悅之綸音。
通過裹緊自己來開敞世界,通過刪削以達到豐盈,秋水修長曠逸的身姿成為地理的塑造者、生物的引領者、農業的總結者與愛情的見證者。它最終演變成一名“窈窕淑女”,好逑的君子多矣,它都不為所動———它靜靜地佇立于天地之間,等待著遠道而來的北風的擁抱。在一場激烈得近乎粗暴的愛情中,它做著一個春天的夢。而它知道,無論冬天多么嚴寒,它一定會夢想成真。
冬雨:容顏
冬天的雨,像一個蒼白、瘦弱的姑娘。她步子細碎,眉眼迷離,不茍言笑,仿佛滿懷心事。
她或許是從春天來的,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瘦了,卻沒有倦意。她攜帶著春天的溫暖,因為路途遙遠,那些溫暖開成了片片雪花。她擔心變成雪花之后,溫暖會消失殆盡。她沒想到,在她的呵護下,那每一朵六角形花瓣里都包含著富厚與飄逸,濃艷與清芬,狂宕與寧馨,潔凈與崢嶸……否則,它們不會綻放得那么奇妙,飛揚得如此奔放———讓自己變冷,讓世界變厚,保存溫暖,沒有比雪的身體更好的容器。
我們看到,在冬雨的容顏里,漫天雪花仿佛是同一朵雪花在舞動,每一朵都是另一朵的化身與呼應。所有雪花一齊發出細細的聲浪,唯有在冬天,我們不僅能看到最為繁茂的花群和最為壯麗的花園,還能真切地聽到花開的聲音。
她或許是從夏天來的,在天上滯留了很久,因而在她平靜的面容后面,有著更為急切的內心。她懷揣著夏天的熱情,希冀自己的每一個眼神里都能燃燒一團小小的火焰。不料,時間在魔術室里將那些熱情演變成赳赳朔風。朔風勁吹,響徹天地,像一只巨大的口袋,藏著各種動物的嘶鳴———聽上去,有拉幫結伙的,有形單影只的,有僅存的,有剛剛滅絕的,有早已湮沒的,還有從祖宗八代起就被關在動物園的……
我們看到,在冬雨的容顏里,朔風隱含了一個宇宙,隱含著最初的一大群與最后的一只,隱含著遠古的孑遺與現世的殺戮,隱含著生命力的活潑與生死的悲壯。風的峻急與時間的緩慢,宛如一只在長空移動的雄鷹。
她或許是從秋天來的,揪著黃金時代的最后一縷胡須,降落在冬天光禿的枝丫上。她像是一封來自祖國和親人的信,降落在流亡者的掌心———她帶來了秋天的蕭瑟。那些蕭瑟,凝聚成凜冽的寒霜。寒霜是夜的孩子,黎明的天使,清晨的尤物;是冬天曇花一現的奇景,也是萬物貞潔的標本。她改變了水的冶蕩、冰的頑固、雪的鋪張、氣的虛浮,她改變了風的質地與陽光的色澤。
我們看到,在冬雨的容顏里,世界簡潔而清晰。人跡罕見,事務稀薄,時間終于放下了自己的包袱,可以從容地凝神書寫。那個蒼白、瘦弱的姑娘,依然沉默,卻悄悄地在沉默中長大。
四季中,沒有一個季節的早晨,像風和日麗、清霜凝華的冬日之晨那般,超邁灑脫,優雅迷人。四季中,沒有一個季節的夜晚,像寒風呼嘯、細雨吶喊的冬夜那樣,纏綿而激越,煥發著野性的魅力。
冬天的這一切美好,都拜雨水所賜。沒有雨,或許也會有雪,但那是淆亂無光的雪;沒有雨,肯定也會有風,但那是單調無聊的風;沒有雨,經常也會有霜,但那是滯重無靈的霜。
冬天的雨,無論晴朗、下雪、刮風或陰冷的天氣,你都可以窺見它的容顏:如如不動,又澹澹不止;素面朝天,又粉紗輕掩。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