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清時期武則天被艷情化,其原因大約有三個層面。一是文化學層面,武則天的個人魅力。包括歷史人物,史傳傳統;帝王地位,女性身份;文學傳統,慣性作用等。二是社會學層面,明代的社會氛圍。包括統治階級的影響;晚明思潮的沖擊;商品經濟的影響。三是心理學層面:精神需要的滿足。從作者的角度看,文人以此自詡風流,展示魅力;從讀者的角度看,則是窺探他人隱私,宣泄本能欲望的反應。
關鍵詞:武則天 艷情 原因
明清時期的小說,普遍存在著艷情化帝王的傾向,如漢武帝、隋煬帝、唐太宗等,其中,武則天由于其女性身份更成為關注的焦點。唐朝及之后的武則天故事大多是以史實為依據,雖然偏離了歷史,但基本保留了武則天的本來面目。明清時期的武則天故事在她的私生活上大做文章,出現了一大批以武則天為主人公的艷情小說,如《如意君傳》《濃情快史》《載花船》《武則天外史》《唐宮春武則天》等。
一、文化學層面,武則天的個人魅力
武則天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極為特殊的人物,其所作所為,使她在中國的文化史當中無法被忽視。關于武則天的故事很容易喚起讀者的期待視野,吸引更多的受眾。
第一,歷史人物,史傳傳統。武則天是一個歷史人物,歷史上的武則天為小說創作提供了素材。對于讀者而言,這種對帝王將相的描寫雖然不如史書正統,但比起那些以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為主人公的故事要顯得有價值得多。小說等敘事文學不僅體裁源于史學,內容有很多也脫胎于史書。武則天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歷史人物,作為一個歷史存在,她的生平事跡,人際交往等方面都是后人生發的起點,尤其是小說家“補史之闕”的意識。古代小說具有強烈的補史的觀念,在涉及到歷史人物時,小說家往往以史家自居。他們把記錄歷史人物的故事,當作撰史的一種方式。所以小說又被稱為“史遺”或“野史”,李肇把自己的作品命名為“國史補”,就是“慮史氏或缺則補之意”。他們認為自己的作品如果能夠“補史之缺、參史之錯、詳史之略、續史之無”,那將是無尚的榮幸。小說家把自己的地位與撰史者放在同一個平臺上,是對自我工作的一種肯定,或者說拔高。即使是杜撰的小說,很多作者也會在結尾加上一句,說明這個故事是從某某人那兒聽來的,或發生在某地,或由某人親見等,以加深可信度。這種思想意識使武則天成為長盛不衰的題材。
第二,帝王地位,女性身份。帝王將相,本身就是人們關注的焦點。中國早期的典籍主要是以帝王將相為主角的,小說和戲劇誕生之后,早期的主角也都是這些人物。一方面,由于他們處于一國權力的焦點而具有超凡的影響力;另一方面,話語權掌握在帝王將相手中,他們掌握著文化知識,在著書立說的過程中,不自覺地自己當作主人公。明代早期的禁令可以說是這種狀況的反證。朱元璋及朱棣多次發布了禁止扮演帝王將相的政令。帝王將相正是帝王文化與士大夫文化所推崇的,明初的這些政令恰好與市民文化的興起不謀而合。正是明初的三令五申,使戲曲小說的題材從帝王將相走向了普通民眾,中國歷史也從帝王與士大夫文化過渡到市民文化。作為帝王,很容易吊起讀者的胃口,而女性帝王,這種性別的改變必然會增加世人的關注。從秦始皇開始至今,歷史上大約有近五百名帝王,除武則天外,都是男性。在傳統觀念中,不允許女性活躍在社會的舞臺上,她們應該守在家中,相夫教子,以夫貴為妻榮。當一個女性在社會活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便會引起人們的關注。尤其武則天擁有了最高權力,成為一國之君,便不可能淡出人們的視野。武則天的所為與男性皇帝相似的地方并不太受關注,那些不同點才是引起人們的興趣的地方。
第三,文學傳統,慣性作用。中國文學比較偏愛傳統題材,常常對同一人物的同一故事進行多次演繹,如孟姜女的故事,王昭君的故事等。雖然是舊有題材的重新撰寫,但卻有著極強的生命力。郭英德先生認為:“在文學藝術創作中,復制(Reproduction)實際上是一種行之有效的修辭方式。經由成批復制所產生的眾多的‘摹本’,固然消解了經由獨創所產生的獨一無二的‘原本’的藝術魅力,但卻同時也強化了‘原本’所具有的審美感染力。由某類作品或某類人物形象所產生的特殊的審美感染力,由于被不同的作品重復再現,為人們反復欣賞、往往形成大眾普遍的審美心理定勢,反過來推動作家繼續創作類似的作品或類似的人物形象。如此循環往復,構成了審美過程中一種屢見不鮮的現象。”{1}艷情小說雖然寫的是新內容,但人物卻是大家所熟知的。“一部文學作品,即便它以嶄新面目出現,也不可能在信息真空中以絕對新的姿態展示自身。但它卻可以通過預告、公開的或隱蔽的信號,熟悉的特點或隱蔽的暗示,預先為讀者提示一種特殊的接受。它喚醒以往閱讀的記憶,將讀者帶入一種特定的情感態度中,隨之開始喚起‘中間與終結’的期待,于是這種期待便在閱讀過程中根據這類文本的流派和風格的特殊規則被完整地保持下去,或被改變、重新定向,或諷刺性地獲得實現。”{2}正是這種閱讀記憶,慣性作用,使武則天故事保持了持久的魅力。
二、社會學層面,明代的社會氛圍
文學作品通過反映一定區域的社會文化,風土人情,通過時代的交替、風俗變化的思考,揭示社會的時代內容與特殊本質,是人心、人性的本質及其欲望、理念與價值的沉淀。明代社會經濟基礎的變革以及社會的發展,導致原文化的裂變,在新的文化還沒完全建立起來時,人們常會喪失原有價值觀,處于混亂的狀態。明末就是這樣一個變革的時期。
第一,統治階級的影響。明末皇帝的生活作風,影響了當時整個社會風氣。“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動于上,波震于下”(《文心雕龍·時序篇》)。從明憲宗(成化)到明末約一百多年間,明孝宗、武宗、世宗、穆宗諸皇帝,不僅后宮佳麗三千,而且龍陽之好亦盛,以獻房中秘方而得官的人不在少數。神宗萬歷皇帝寵愛鄭貴妃,因“國本之爭”幾十年不上朝。光宗繼位僅兩個月,就因為服用紅丸而暴斃。統治者的所作所為,對朝野氛圍、社會風氣影響巨大。上行下效,皇帝如此,大臣效之,平民亦受其影響,形成房中術大盛,春藥盛行,色情書籍泛濫的局面。
第二,晚明思潮的沖擊。宋明理學對人們的思想禁錮頗深,“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等思想對人的自然欲望形成壓抑效果。艾梅蘭在《競爭的話語——明清小說中的正統性,本真性及所生成之意義》中認為理學并不否定“情”,只不過把情的表達置于禮儀規范之內。目的不在于泯滅“情”,而在于使“情”禮儀化。{3}如果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欲望的被壓抑并不等于被消滅,而是被禁錮在潛意識中,一有機會便會變本加厲地尋找出口。這種壓抑越強烈,宣泄的欲望便更強。晚明的“心學”極大地解放了人們的思想,成為攻擊傳統思想的武器。魯迅先生形容晚明小說以敘床笫之事為時尚,“至于末流,則蓄意所寫,專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其尤下者,則意欲蝶語,而未能文,乃作小書,刊布于世。”{4}
第三,商品經濟的影響。美國著名美學家艾布拉姆斯在其文學理論著作《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中提到文學的四要素包括作家、讀者、作品和生活。經濟通過改變人們的職業觀、價值觀、人生觀等改變了讀者的群體及作家的創作理念。文學從文人自娛的享受變成了大眾的消費產品。失意文人是艷情小說創作的人才儲備。文人需要經濟來源。晚明科舉制度的連貫性使社會上形成普遍讀書的風氣。讀書人向往能在科舉考試中出人頭地,但幸運兒畢竟只是少數,大部分人除了蔭蒙祖業,沒有什么經濟來源。為了貼補課業,必須自謀出路,撰寫艷情小說就是其中之一,他們成為此類小說創作的主體。市民階層的出現是艷情小說的消費主體。都市商業的全面發展,促進了新興市民階層的產生。市民階層是大眾文化消費的主體,他們是艷情小說的主要讀者。讀者群體的誕生為文學作為商品的銷售提供了市場。印刷術的廣泛應用為艷情小說提供了技術支持。明清時期,江南出版業十分繁榮,江南地域士人讀書應舉是首選,而且非常擅長科考,巨大的科考市場催生了八股選文刊刻出版業。“江南選家之多,選擇之精,坊間翻刻之快,流布之廣,成為時文大本營。顧炎武感慨地說:‘至一科旁稿之刻,有數百部,皆出于蘇杭。而中原北方之賈人,市買以去。’”{5}書商成為一個群體,出版業成為一種產業發展起來。此外,這些艷情化的描寫與房中術密不可分,在某種程度上是宗教斗爭的產物。文學作品有時候成為道家與佛教及其他宗教之間斗爭的武器。其他宗教抓住道家房中術大做文章,借文學達到丑化道教的目的。
三、心理學層面:精神需要的滿足
武則天被艷情化,除了文化學及社會學方面的原因外,還有作者及讀者心理學層面的原因。
從作者的角度看,文人通過文學作品自詡風流,以展示其魅力。關于武則天的艷情小說在丑化武則天的同時常常隱含著對男寵的肯定,這種傾向是作者自詡風流心態的一種表現。在封建社會,文人在生活中的期望就是秉燭夜讀,紅袖添香。男性把女人財產化,他們可以公開以身份、地位、權利等條件按照一定的順序,分配女性的數量及美貌程度。男性的魅力與女性的愛慕、數量及美貌成正比。張維娟在《元雜劇作家的女性意識》中提到“在公平競爭成為可能的前提下,‘美色’的歸屬問題實際上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一個男性的發展空間與存在價值,這是屬于自我實現層面的高級精神追求”{6}。尤其是失意文人,用女性的投懷送抱來填補自己內心的空虛,這是他們引以為豪的事情,是炫耀的資本。他們幻想各種各樣的美女主動獻身,包括現實生活中的美女,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女,下凡入塵的仙女,嬌媚惑人的狐女都是文人意淫的對象,而在此之外這里又增加了一個特殊的人物——女皇。以女皇為對象,皇帝與女性的雙重身份,使文人不僅感覺到個人魅力的勝利,同時也是政治幻想的勝利。
從讀者的角度看,窺探他人隱私,宣泄本能欲望。對他人的隱私感興趣,似乎是人的天性。現實生活中的這種行為,被人們所不齒,受到道德力量的約束。當私人化的東西變成小說內容,當武則天成為艷情小說的主角,這種心理便從黑暗中被“洗白”。閱讀此類小說便與“偷窺”現象密不可分。偷窺分為兩種,一種是個人偷窺行為,另一種是集體偷窺行為。“集體偷窺行為”是指將個人偷窺或部分人的偷窺公開化、大眾化,追逐那些可以激起和滿足人們欲望的東西,這是一種社會現象。兩性生活應該是私人化的東西,但當被寫入小說中,就變成了一種公共欣賞的對象。艷情小說是這種“集體偷窺行為”的表現形式之一。
艷情化武則天是統治者維護封建統治秩序,捍衛男權文化體系而進行的丑化她的手段之一。武則天的僭越行為對男權構成了嚴重的威脅,所以掌握話語權的男性必然會對其進行打壓。這是武則天被艷情化最主要的推動力。
{1} 郭英德:《論元明清小說戲曲中的雷同人物形象》,《明清小說研究》1997年第4期,第54頁。
{2} [德]H.R.姚斯,[美]R.C.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周寧,金元浦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9頁。
{3} [英]艾梅蘭:《競爭的話語——明清小說中的正統性,本真性及所生成之意義》,羅琳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頁。
{4}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年版,第192頁。
{5} 夏維中、范金民:《明清江南進士研究之二——人數眾多的原因分析》,《歷史檔案》1997年第4期,第85頁。
{6} 張維娟:《元雜劇作家的女性意識》,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61—2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