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80年代,王安憶以文學書寫的形式積極參與線性化的文學潮流。進入90年代商業化大潮中,王安憶以更加從容的姿態,從個人生命經驗出發,致力于審美寫作空間的開拓?!堕L恨歌》《香港的情與愛》以懷舊情調追尋以上海為代表的都市文化的精神源頭;《富萍》以樸素的筆調書寫新時代背景下城鄉間移民者的心靈史詩;“淮河系列”小說則精心為淮河農村小兒女畫像。本文通過對這些小說進行個案分析,從時空范疇的角度,勾勒出王安憶20世紀90年代都市——城鄉間——農村的寫作演變軌跡。
關鍵詞:王安憶 90年代 寫作空間
20世紀90年代,整個社會思潮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文革”時期以政治話語為中心的權威意識形態已經難以支配人們的思想和行為,知識分子的精英話語在新一輪的角逐中遭遇邊緣化,以個人主義和消費主義為核心的經濟理性主義籠罩在社會上空,最終打破了官方和民間二元對立的壁壘,形成國家意識形態、知識分子啟蒙傳統、民間大眾文化三足鼎立的局面。而20世紀90年代進入了所謂的“無名”時代,沒有統一的主題來涵蓋這個時代的精神走向,因為各種思想和風格相互共存。在此種思潮的熏染下,王安憶努力突破20世紀80年代的創作藩籬,捕捉流行的文化心理因素,開拓出新的寫作空間,豐富了小說反映生活的容量和方式。在《長恨歌》《香港的情與愛》中,王安憶以懷舊的筆調書寫都市時空下的滬港傳奇,在普通的人事哀樂中尋找城市的精神源頭。《富萍》里王安憶為一群新時代背景下游弋于城鄉間的移民者畫像,挖掘小人物身上樸素的生命力和樂觀的生活態度。最終她以一系列農村題材的短篇小說來追覓“精神的原鄉”,抒發淮河農村小兒女的生命情懷。都市——城鄉間——農村的過渡,不僅意味著空間的位移、時空的交錯、人物的變換,更表明作家以更加成熟的心態開拓廣闊美學空間的愿望。
一、都市時空下的滬港傳奇
在20世紀90年代懷舊之風風靡上海時,王安憶用《長恨歌》來緬懷那段流落在民間的海上傳奇,為以上海為表征的都市文化尋根。在都市時空下重新敘述海上傳奇這一意義上,“《長恨歌》填補了《傳奇》《半生緣》以后數十年海派小說的空白”{1}。王安憶以懷舊的心理聚焦于上海、香港這兩個具有濃重殖民地色彩的現代化都市,面對傳統詩意在現代商品化大潮中飽受沖擊的命運,人們無疑會生出悵惘體驗和挽歌情懷。王安憶在以王琦瑤為代表的上海女性的日常生活中尋找上海城市的文化精神,在榮辱興衰的時代變遷中書寫普通人的人生傳奇。她筆下的都市由弄堂、閨閣、流言等構成,是女性視域下的城市。她要發現在男性主流話語之外,與女性生活軌跡息息相關的場景和話題——舞會、下午茶、牌友,追求穩定真實的生活方式,從而追回城市在現代化浪潮中正在漸行漸遠的記憶。從普通人面對生活的態度和對苦難的承受力中開掘出永恒的意義與價值,這或許更能代表時代的重量,這也是王安憶眼中城市的根基和依托。
王安憶始終在思考都市時空下歷史與個人的關系,微弱的個體生命在漫長的歷史洪流中感到的漂泊感和孤獨感是20世紀90年代王安憶不倦書寫的主題。《長恨歌》中王安憶承接20世紀三四十年代張愛玲開創的文學傳統,重新聚焦于三四十年代的滬上傳奇,通過對日常生活的精細刻畫來把握滄桑巨變中個體生命的漂泊感和孤獨感。這主要體現在王琦瑤在每一次的歷史變遷中都飽受摧殘,在與李主任、康明遜等不同男子的婚戀經歷中都傷痕累累,無法把握自身的命運?!断愀鄣那榕c愛》作為一部新版世俗傳奇,逢佳和魏先生穿梭于滬港洋場社會,在長久的錢色交易中獲得情愛的良知,演繹雙城傳奇。同樣聚焦于滬港十里洋場的傳奇故事,相比《傾城之戀》中張愛玲用一座城的傾覆和突如其來的戰爭來成全一對并無多少真心的平凡夫妻,王安憶筆下的滬港傳奇更具世俗性和普遍性,她要開拓出城市歷史的另一個維度——日常生活背后的詩意?!啊堕L恨歌》蘊含著‘上海的芯子’的內涵——日常生活的恒久性。”{2}王安憶筆下的滬港傳奇具有個人性價值和歷史文化價值,她以人文主義態度發現日常生活的詩意,這顯示出作家在日常生活敘事背后更高的精神向度——在輕風細雨的言語中流露出對時代裹挾下個體“無根”命運悲天憫人的同情。
二、城鄉間移民者的心靈史詩
《富萍》中王安憶將鏡頭由20世紀三四十年代摩登現代的舞廳、愛麗絲公寓拉到普普通通的生活場景,由亂世男女的愛恨情仇到凡夫俗子的艱難度日,由精細繁復的故事編織到自然素樸的生命自白,她要為行走于城鄉間的一群小人物畫像,記錄他們酸甜苦辣的生活圖景,剖析他們悲喜交織的心靈隱秘。如果說20世紀90年代的《長恨歌》《香港的情與愛》還帶有一些浮華雕琢的痕跡,那么新世紀初的《富萍》完全是一幅自然平淡的生活之圖,淡去肝腸寸斷的情感煉獄,環環相扣的故事演進、含蓄典雅的文字任由一段段往事在弄堂的上空鋪展開來。從《長恨歌》到《富萍》,王安憶在十里洋場的遺風和社會主義的時尚外發現另一個生活空間——處于城鄉交叉地帶的鄉下人的生活情境。
《富萍》以1964與1965年為故事背景,以鄉下女子富萍到上海的人生經歷為主線,中間穿插眾多小人物的生活片段,仿佛作者要帶領我們進行一場生活之旅,一起領略上海的人生百態。王安憶用文字構筑了一個由親戚、鄰里、熟人構成的人情社會,有意淡化尖銳的戲劇沖突,以民間的視角透視隱藏在角落的歷史,挖掘政治意識形態背后的百味人生,以平等的姿態表達作者的人道主義關懷。這里的小人物毫無怨言地主動承擔命運給予的所有不公和委屈,又自強不息地改變自身的生存處境。例如,富萍最終沖破鄉情民俗的規約,在與“無物之陣”的抗爭中破繭而出,走進貧寒母子生活的小屋,終于她在偌大的城市找到家的歸屬感。
《富萍》道出外鄉人融入城市生活的迫切和艱難,寫出一座城市遙遠的記憶和一群移民者的心靈史詩。在商業化大潮肆無忌憚地侵入以弄堂、里巷為代表的上海傳統文化時,王安憶以疏淡的筆墨書寫一群移民者的世俗生活。生活是苦澀的,但底層的生活砥礪了他們堅韌的品質,他們對苦難的承受力和承受態度遠遠超乎我們的想象,他們對生活所做的唯一注腳就是堅強。正是對生活的那份堅韌、頑強和樂觀,使他們黯淡的生活中散發著詩意的光芒,溫暖著像他們一樣掙扎在生活邊緣的小人物的心扉。
三、淮河農村小兒女的生命自白
20世紀90年代末,生活環境變遷形成的時空距離使王安憶以審美的眼光再次追憶那段刻骨銘心的“知青”歲月,發現農村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背后的審美意義。此時,王安憶對漸行漸遠的鄉土詩意心生悵惘意緒,再次將筆觸伸入古老的鄉村,書寫淮河之濱小兒女的生命自白,為我們保留了一份珍貴的鄉土遺跡。在20世紀90年代末“淮河系列”的農村題材小說中,王安憶有意與風起云涌的時代保持一定距離,挖掘瑣碎庸常的生活中那不起眼的詩意,與強大的政治話語相疏離,以閑話家常的絮語筆調娓娓道來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她不刻意追求感時憂國的宏大主題,真誠地為掙扎在生活邊緣的蕓蕓眾生畫像。
王安憶用清新質樸的筆調刻繪鄉間兒女的生活圖景,探討普通人對苦難的承受力和承受態度,汲取時代前進的勇氣和動力,開拓出永恒的“民間世界”,“彰顯一種勤苦、樸素、不卑不亢的‘生活’詩意”{3}?!断惭纭肥钱數仫L俗的展覽和各色人物的剪影。旖旎的江南風光、繁復的婚俗禮節仿佛將我們帶入遙遠的“知青”年代?!段墓F》敘述作者插隊時在文工團的一段生活插曲?!舵⒚脗儭芬酝醢矐浵锣l插隊的皖北平原為原型,其中生態環境、地理風物、兒女情長相互交織,勾畫出淮河兒女的群像圖。姊妹們(未出閣的女子)純真的生活情趣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為滯重古樸的鄉村生活增添了一點生氣。結婚后姊妹們由少女變為婦人,兒時的小名逐漸被人們淡忘,農耕社會世代流傳下來的倫理道德和宗法鄉約束縛了往日小兒女自然活潑的生命力,處處隱含著生命難于言表的隱痛和創傷。《天仙配》講述一個悲慘的鄉間故事,外鄉女子李玉書陰差陽錯地逃到夏家窯,最終客死他鄉,在陰間與孫惠家的獨苗孫喜喜結為姻親。沒想到這個外鄉女子竟然是革命烈士,多年后,在重重壓力之下,村長答應了遷墳的要求。夏家窯的民眾望著女烈士的尸骨被運往外鄉,留給孫家老兩口淡淡的憂傷。王安憶筆下的淮河鄉村具有農耕文明的諸多特點,是一種“天然去雕飾”的詩意美。王安憶用自己的五彩畫筆雕刻著溫情的鄉間生活,淳樸的民風、優美的人性、濃郁的水鄉風情將永恒地定格在讀者的記憶中。
{1} 王德威:《海派作家又見傳人》,《讀書》1996年第6期。
{2} 李新:《上海的芯子:日常生活的恒久性——王安憶上海小說主題一解》,《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
{3} 王曉明:《從“淮海路”到“梅家橋”》,《文學評論》2002年第3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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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王安憶.長恨歌[M].上海:南海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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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安憶.我眼中的歷史是日常的——與王安憶談《長恨歌》[J].文學報,20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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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李慶西.卑微人生的破繭之旅——王安憶小說《富萍》閱讀筆記[J].讀書,2008(2).
[8] 羅崗.尋找消失的記憶——對王安憶《長恨歌》的一種疏解[J].當代作家評論,19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