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常識，追求適時適度的教學

主持人語

美國本科以上的教育過度率為30%，而中國本科以上的教育過度率為90%多。雖然教育過度是世界各國普遍存在的現象，但對中國這種發展中國家來說，教育過度現象值得警惕——這是北京城市學院在一項調查中的發現。研究結果表明，教育過度產生心理健康負收益，甚至會導致嚴重的抑郁癥狀。

教學既是科學也是藝術，急功近利、揠苗助長是所有教學的大敵。追求適時適度的教學，要求教師像個農夫，了解莊稼習性和土地墑情，知道應時而動，應需而發，適量澆水，適度施肥，春生夏長，秋收冬藏……

近日，一位朋友領著即將就讀初三的閨女來見我，希望能重新喚醒孩子學習繪畫的興趣。所謂“重新”，是孩子在長大的過程中把繪畫興趣給“丟”了。

原來，孩子從小就顯露出良好的繪畫天分，9歲拜師學習靜物素描，10歲開始邁入美術高考內容學習行列，朋友希望孩子及早打磨，練就扎實的繪畫基本功，為進入一流美術院校、成為畫家做最充分的準備。在步步為營、精心設計下，孩子六年級時成了校內外小有名氣的“小畫家”，并作為美術特長生被一所著名初中錄取，當然不出意外地成為學校美術社團的佼佼者。但，僅一年后，她的美術“學霸”地位受到威脅——同一社團的成員、她原先的粉絲，一半以上以雖生澀但充滿靈性的美術表現力，呈現出更具爆發力的潛質，超越她已經成為事實。面對壓力，孩子自認沒有藝術細胞，漸漸萌發了放棄繪畫的念頭，朋友糾結之余，請我找找原因，幫孩子重塑信心，找回原來的那個陽光女孩。

該案例讓我們警醒：追求短平快、高效能、精英化的教學，已經嚴重超離了孩子正常的心智成長水平，過度教學讓孩子的生命成長被過度消費。而更讓我們警惕的是，這絕對不是個案，例如“鳳凰網資訊”2015年11月12日《為娘不會做！“小學題難倒博士”擊中應試教育痛點》一文中，描述了一位一年級的孩子被高難度的數學題嚇得不肯上學，而一直帶著研究生的醫學博士媽媽在翻閱了孩子的練習后，無奈地調侃道：“孩子，你比你媽強多了！你的那些題目，為娘也不會做。”類似案例充斥在教學的整個過程中：不論需不需要，一律無階梯要求齊讀課文；不論是否有價值，一律小組合作探究；不論孩子基礎如何，一律統一作業……細究教學的常規做法，教學過度是一種普遍現象。

一、教學過度，讓教學脫離正常軌道

就如安全行駛必須有交通軌道和交通規則一般，教學也有軌道與規則，而教學過度，有悖教學規律，讓教學脫離正常軌道。“脫軌”大致有以下幾種類型。

1.拔苗助長。

如上案例，為了追求所謂的學習效益，孩子繪畫學習的教學進度一路“高歌猛進”，甚至在初中時，為了騰出時間和空間“助力”美術，將音樂、體育、生物、地理等非中考科目移除，戲稱為“擠水”。這與某些學校實行的所謂“實驗教學”何其相似——將初中三年的課程做成“壓縮餅干”，以兩年的時間全數“囫圇吞下”。如此，孩子被高高拎起而脫離了大地的滋養和深耕的機會。“奔”成為他們最普遍的狀態，“累”成為他們最無奈的嘆息，生命干枯將是他們未來最大的病癥。

2.盲目催熟。

孩子參加美術培訓，本無可厚非，但如果將目標不是鎖定在培育“發現美的眼睛”，而是緊盯中考、高考分數的功利化追求上，美術學習就失去了意義，與初衷漸行漸遠。開學伊始，學校對孩子做一個簡單的調查，其中對“暑期最難忘的活動”一題，孩子們神回答：“不是在做作業，就是在為了更好地做作業而奔跑在趕往補習班的路上。”確實，暑假里就連小學畢業生都忙著進行初中課程的預學，甚至“一師難求”，讓高溫下的空氣因此充斥著更加灼熱的功利氣息。這些打了“催熟劑”的教學，使孩子一個個成為“小大人”——身體是兒童，挑起的卻是成年人才會肩負的重擔。伴隨而來的，是孩子的眉頭緊蹙、身體佝僂。孩子，哪有本該有的天真爛漫、生動活潑？

3.反季制造。

眾所周知，9至11歲的孩子在視覺成長方面，具有漸增的視覺覺醒和寫實感的特征，在創造性成長方面具有獨立性選擇題材的特征，這說明該年齡段的孩子創造力勃發，那么對應的教學應該凸顯思維的發散性——引發想象力最重要。而素描初期教學的聚向性，很可能會禁錮孩子的思維發展，擊垮孩子的美術學習興趣。著力時間不準，著力內容不當，是教學的嚴重失誤，孩子的生命成長由此被“耽誤”。

二、追究因由，讓教學保持警醒狀態

“這是怎么啦？”面對這些普遍現象，這個問題父母在問，教師在問，學校在問，社會也在問。究其原因，應當有三：

1.“洪荒之力”過猛。

每個有責任心的父母、教師，都希望給孩子最好的、最多的，于是面對孩子的學習，不是盡力而為，而是用盡“洪荒之力”——讓教學時段更加早一點，教學速度更加快一點，教學內容更加多一點，教學拓展更加寬一點，“不惜一切代價”讓教學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洪荒之力”過猛導致的結果是：教學不管不顧地把孩子的心智發展甩在了后面。

2.“邊界意識”缺失。

邊界，是不偏不倚、不多不少、不早不晚的“剛剛好”“恰恰好”。學習的“邊界意識”，就是使學生保持興趣與責任、動力與壓力的平衡，教學走上正軌，學生成長正常。如果學習目標邊界發生偏離，從促進學生生長偏向了考試、分數、升學等功利目標，“路”會越走越偏；教學內容邊界發生模糊，教什么？怎么教？教到怎樣的程度？對這些都研究不夠，思考不力，那就越教越多，越教越難；責任主體邊界發生移位，學習主體從孩子移向了父母，就會發生學生學習興趣缺乏、動力缺失的悲劇……邊界意識，應當成為教師教學中最起碼的底線思維。

3.“集體恐慌”蔓延。

教學過度，不完全是制度的問題，大半是人們的心態問題。父母唯恐孩子不能成為精英領袖，教師唯恐不能給予孩子最多最全最前沿的知識，學校唯恐不能辦成“社會最滿意的學校”……個體恐慌像病毒一樣蔓延為群體共性，而“集體恐慌”的表象背后，是對當下快速變化、發展的社會的無所適從，每個人都像刺猬般以張開一根根尖銳的刺來應對。這當屬一種生存本能吧，只是這種本能既“扎傷”了他人，也“扎傷”了自己。

三、尊重常識，讓教學回歸適時適度

常識，是一個心智健全的人應有的一般性知識、合理性知識，是不需要特別學習的判斷能力，具有眾人皆知、無須解釋或加以論證的特點。正是因為具有這樣的特點，常識常常被有意無意忽視。常識的基點，是敬畏自然。

教學，亦有常識。教學常識，也常被忽視。要使教學回歸應有的模樣，適時適度，唯有尊重教學常識。

1.順應規律，因為孩子的成長也有“季節”。

好比栽樹一定要得在春天，孩子的心智發育亦有季節。以體現在美術表現上的心智發展為例，孩子在5至7歲的時候對裝飾色彩有優于成年人的敏感，7至9歲的時候對色彩的和諧與韻律有強烈的感知，9至11歲的時候意識到色彩設計的概念，11至13歲的時候有創造出有意義的整體畫面的意愿，13至15歲的時候產生強烈的寫實意圖，15至19歲的時候整體的概念越來越清晰。順應規律，教什么就有章可循，教多少就有據可依，就不會背離孩子的成長規律，扭曲孩子的天性，阻礙孩子的發展。

順應規律就是要認識規律，認識孩子成長階段的普遍特征，繼而循序漸進地教學；認識不同孩子的個體差異性，明白孩子的學習會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分層作業、選課走班等個性化的教學就是絕佳的選擇。

順應規律就是要敬畏規律，這是對規律的最大尊重。敬畏規律，就是讓教學依照規律進行，這是一種對自我的約束，對理性的崇尚，對自由的追求。

2.多教“無用知識”，因為涵養心靈更重要。

羅素曾經一再告誡年輕人要多學“無用知識”：歷史、藝術、哲學和英雄傳記等。顯然，這些所謂的“無用知識”是指無法在短時間內看到效應的知識。然而，恰恰是這些“無用知識”，塑造著人的價值，提高著人的素養，提升著人的品位，豐富著人的生命。

還是以藝術為例。美國國家教育科學院在對1999-2000學年度與2009-2010學年度的藝術教育進行對比研究時，做過一個有5萬多本科畢業生參與的問卷調查，其中有一個問題是：“什么知識最有用？”回答的結果頗為耐人尋味。畢業1-5年的答案是“基本技能”，畢業6-10年的回答是“基本原理”，畢業11-15年的結論是“人際關系”，而畢業16年以上的則提出：“藝術最有用。”之所以有這樣的回答，是因為藝術通過如線條、聲音、韻律等形式感知世界，平衡左右腦，形成跳躍性、非線性思維，喚醒美感，提升心理調適能力，健全人格，完美人性。同時，正如朱永新教授所說：“藝術的思維方式能為萬事萬物建立起非理性的聯系，從而刺激人的綜合成長。”古今中外許多杰出的科學家，往往也是頗具藝術修養的人士，比如愛因斯坦對音樂、文學的迷戀，李政道兼科學家和畫家于一身，這些早已成為膾炙人口的佳話。所以，從長遠的角度來說，藝術毫無疑問是“有用知識”而非“無用知識”。

喬布斯曾反思道：“在我念大學時，是不可能把未來的很多點連接起來的。只是在10年之后，當我回頭看時，是如此清楚和顯然。”讓喬布斯如是認識的，正是學校那些看似短期無用的知識，經過歲月的打磨，變成了長期非常有用的知識，為他一生的發展、開拓做了最好的準備。所以，教學要舍得把時間和精力給“無用知識”，這也是一種教學勇氣。

教學不是只計當下，而要計長遠。在孩子最佳的學習年齡，不因中考、高考的功利追求，對藝術、體育、生物這些所謂的短期無用知識進行“擠水”，而是要為孩子的長遠發展奠定扎實的基礎，這樣，適時適度的教學才有了堅實的根基。我們要做的，是給孩子帶得走的素養，而不是背不動的書包。

3.注重體驗，因為經歷是孩子自我學習的真諦。

盧梭說：“大自然要求孩子就要像孩子的樣子。”孩子的樣子，化生在學習上，是對油畫親自畫一畫才理解油畫的特點，是對樹葉親自觀察一番才懂得它的組織結構，是對鐵球親自擺一擺做個實驗記錄才掌握重力加速原理，是按著路線直接走一走從而認識國家、地理、空間……體驗中獲得知識是教學必經的過程，正如夸美紐斯所說：“知識不是來自書本，而有必要將自然事物的本質正確地學習，也就是求學。”也就是說，孩子最佳的學習，是用自己的感官直接與實際事物發生密切聯系，繼而獲得知識經驗，這就是經歷學習。經歷學習通常會伴隨著懷疑、糾結、矛盾，我們常常不忍、不愿看此過程，于是索性省去孩子體驗的環節，“直接告訴”替代孩子體驗的過度教學便成為教學常態。

適時適度的教學，是允許孩子像咀嚼美食一樣咀嚼知識，繼而全面吸收營養；是允許孩子像品味藝術作品一樣品味知識，繼而享受學習的過程；允許孩子像游歷一樣經歷艱辛付出，以獲得成功的喜悅。適時適度的教學，是要像盧梭所提倡的那樣——走在孩子的后面。

4.擁有平和的心態，因為從容優雅才是教學成功的秘訣。

適時適度的教學，是追求“慢”的教學。龍應臺在《孩子，你慢慢來》一書中寫道：“我愿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讓他從從容容地把這個蝴蝶結扎好，用他五歲的手指。”龍應臺以母親的深情，告誡教育者：“慢”才是教學成功的真正秘訣。

只有“慢”，才能用理性判斷孩子學習的喜與惡，在“喜”的地方，與孩子一起停下來“共鑒賞”，繼而“相與析”，實現心靈自由，想象勃發，而孩子的心靈則溢滿“萬紫千紅”，隨時燦爛綻放。在遇到“惡”的時候，教學就要像猶太人一樣，一見到孩子的倦怠之色，立馬打住。

只有“慢”，才能克制過度與缺失，以寬容和理解，克制教學中的無休止的沖動和欲望——過度地灌輸技能、過度地增添內容、過度地提高要求、過度地背誦朗讀、過度地布置作業；同時也克制缺失道德引領、缺失討論體驗的教學。

只有“慢”，才能悠然欣賞與引導。教學是藝術，藝術的創造必須有欣賞。我們要用欣賞藝術佳作的心態悠然地欣賞孩子生長的整個過程，包括一次次的失敗；欣賞孩子每個階段生發的無限可能，包括反復重來；欣賞同一階段不同孩子各自獨特的生長姿態，引導孩子釋放應有的能量，追逐自己的夢想。

5.促進孩子自我成長，因為幫助孩子成為他自己才是教學的終極追求。

教學，必須承認個體性差異，同一個教學內容對這個孩子來說是適時適度的，對那個孩子來說也許就是不適時或者不適度的，所以適時適度的教學不能用一個標準、一個尺度去衡量所有孩子，教學應當因人而異。教學最大的成功，就是在充分肯定孩子個體差異的基礎上，幫助孩子成為最好的自己，因此，“促進”是教學的關鍵詞。

促進孩子找到他自己，明白自己身處何處，該朝向哪個方向出發，成為一個認識自身學習價值的人；促進孩子學會學習，掌握方法，成為一個擁有良好學習能力的人；促進孩子不斷找到、獲得學習的快樂，成為一個保持著濃厚學習興趣的人；促進孩子以欣賞的目光、態度關照自身，成為一個給自己營造幸福的“建筑師”……總而言之，是成為一個和諧完整的人，一個擁有審美人生的人——成為他自己，而不是別人，這才是教學的終極追求。

學習，是孩子生命長河中的一個片段。適時適度，是給孩子松綁，給我們自己解壓，是孩子和我們都滿心歡喜、靜待花開，是孩子和我們一起營造“花香不離身左右，鳥語總在耳東西”的環境，然后從容優雅地漫步其中。從這個角度來說，適時適度的教學，實則是一種詩意的追求，也是一種哲學追求。

（作者為江蘇省中學美術特級教師、中學正高級教師，海門市東洲國際學校副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