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布奇諾

一

“喂，阿燃，你從學校回來了嗎？”

“嗯，一個小時后我們老地方見吧。”

本來還在床上慵懶得像豬一樣躺著的我，當即爬了起來，簡單的梳洗了下便與還在床上像坨意面一樣的蠶絲被說了拜拜。

當我騎著自行車急急穿過林蔭小路時，隱隱約約從樹枝遮擋下的奶茶店落地窗里，看到已經坐在落地窗前的看似淡然實則佝僂的那個身影。我徑直騎了過去，對著窗戶旁的她吹了聲口哨。阿玲原本渙散的眼神迷茫地向四周環顧，才發現了窗外我的身影。時光好像暫停了兩三秒，她的眼中才出現了點點晨曦，嘴角微微上楊，向我打了個簡單的招呼。這時我才倏乎發現她早已點好兩杯卡布奇諾。卡布奇諾仍在冒著熱氣，白霧如同身段窈窕的女子般，裊裊娉娉地向上升騰，往四周擴散，原本干凈的玻璃被暈染上了一團似薄云的水汽。呆呆的盯著似曾相識的場面，我不禁涌上了時光茬苒的懷舊之感。

二

第一次認識阿玲，是在高中報到的時候。因為父親工作的原因，我剛剛來到這個小鎮上。在大城市里度過童年的我，早已習慣了繁華的生活。突然的變化使我有些措手不及，對這個寧靜的小鎮竟極為不適應。還記得那天報完到，我意興闌珊地走在這條林蔭小路上，看到了站在奶茶店門口癡癡望著里面的阿玲。那時的她好像一只肥胖的公雞，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大皮襖，手中還死死攥著肥大的燈芯褲的褲縫。這一身混亂的搭配，將她原本瘦弱的身材遮擋得嚴嚴實實，若是有人不經意間看到她可能會想：“哪里來的小乞丐？”

我也本想就這樣靜靜地離開，卻在經過她身旁時，聽到了她低聲的呢喃。

“卡布奇諾……”

想到這個詞，我出于本能停下了腳步，想起了剛剛去世的母親。

我的母親，一個溫良賢淑的女人，為了慶祝我升入重點初中，放下手頭緊張的工作。她打電話告訴我，讓我在奶茶店等她，先點兩杯卡布奇諾。而當我滿懷欣喜地在奶茶店等待了幾個小時后，一個陌生的電話響了，電話那頭一個冷清的男聲毫無感情地和我說，母親出了車禍，在肇事司機逃逸一個小時之后才被發現，生命體征早已消失殆盡。

手中裝滿卡布奇諾的玻璃杯，倏忽跌落在地。玻璃杯未破，只是白色的泡沫混合著些許咖啡色不停地向四周逸散……

回憶戛然而止，我回過神來。半晌，我走到了她面前，隨意的倚在墻邊，指向一對情侶正在飲用的卡布奇諾：“你想喝它？”

走近之后才發現，她的眸子如此明亮。

她突然抬起頭，遲疑地望著我，緩緩點頭，又迅速低下頭，睫毛這次將她的雙眸遮的嚴嚴實實。

“為什么？”

這個世界剎那間寂靜了，她似乎思考了一會。接著，空氣中傳來了一股縹緲的聲音：“你請我我就告訴你。”

三

她一定是頭一次來奶茶店，剛一進門便像只偷腥的小貓一般慌張地左顧右盼。每當看到什么新奇的東西，她的眸子都似乎變得更加奪目。她告訴我她叫樊玲，我也毫不遲疑地告訴了她我叫劉燃。

我和她找了塊靠窗的地方，半個窗戶被樹枝遮的嚴嚴實實，只有點點細碎的太陽光頑皮的直射進來，在桌面上光影交差。她小心地抽出了凳子，緩慢坐下，脊背挺得直直的，可依舊扭著褲縫的手讓我明顯看出了她內心的緊張。

我慵懶地躺在椅子上，打了個響指：“兩杯卡布奇諾。”不得不說，這家奶茶店的靠背真的很軟，我舒服地瞇住了雙眼：“現在可以說了吧？”

她似乎并未聽到我在和她說什么，雙手耷拉在餐桌上，腦袋側偏，輕輕地問我：“你知道卡布奇諾背后的含義是什么嗎？”剛剛在室外沒感覺，如今倏忽覺得她的聲音悅耳動聽。

“背后的含義嘛……”我故作玄虛，左手托著腮，倚在桌子上，右手有節奏地在桌子上敲打著。

她果然上當，又挺直了脊背，那雙眼就像找到獵物的貓眼似的直勾勾地盯著我，嗯……在陽光的反射下好像還是琥珀色的。

真有趣，我緊抿著嘴，使勁憋笑。深呼吸兩三次后，我一本正經的對她說：

“不清楚。”

她翻了我一個白眼，接著視線轉移到桌子的某一角，似乎在喃喃自語，又好像是在對我說：“先苦后甜，”這應該是她想要告訴我的吧。

奶茶店里，那個敲擊桌子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我從她呆滯的眼中，似乎看到了三年前的那個接到陌生電話的我。

四

我做夢都未曾想到，我和樊玲竟然是同班同學。

不過校門口大紅榜上刺眼的“樊玲”二字，就那么妥當的把我的名字踩在了腳底下。

她的成績竟然這么好。

心中雖然有驚訝，但自己都未曾想到。充斥在胸膛中更多的，竟是一種欣喜。

我承認，自從那天和樊玲分開以后，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腦海里始終揮散不去，以至于影響到我的正常生活。我越是想懊惱的將這段記憶清空，它卻越是牢固的無法刪除。

我甚至都懷疑自己，是否喜歡上了那個“小乞丐”。

記得那天，她最后還是履行了約定，給我講了一個印象中似曾相識的故事，但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樣。

她有一個特別愛她的父親，只是那座應該像巍峨的山一樣的人卻在她小的時候就得了胃癌，終年化療度日，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

那個愛她的父親曾經信誓旦旦的告訴她，只要她考上高中，就帶她去奶茶店一起喝卡布奇諾。

那個愛她的父親陪她鬧，陪她笑，給予她他所能給的一切，告訴她人生就像卡布奇諾，先苦后甜。

但就是那個愛她的父親，就在她中考之后的那一天，跳樓自殺了。

她看到了他唯一留下的那封遺書，僅僅簡短的幾行字——他不想繼續拖累她們母女二人了。別傷心，他先走一步，只是想讓她們擺脫負擔，以后過上更好的生活。

但，那在黃昏中兩人拉鉤約定好的卡布奇諾，卻只字未提。

我依然清楚記得她喝下第一口卡布奇諾后滿足的精神以及雙眸中泛著的淚光，就好像昨天發生的一樣，歷歷在目。

五

樊玲的高中生活過得并不好，班級里總是有幾個不懂事的孩子奚落她的大皮襖和燈芯褲，其他同學雖然并未表達什么，但我從他們波瀾不驚的雙眼中總能看到淡淡的厭惡和不屑。她的背總是佝僂著，每次隨著人流進教室，出教室，在班中幾乎沒有存在感。我幾次想找她好好談談，卻發現我連找到她的機會都沒有。

那天，她無意將水灑到了紀律委員嶄新的日記本上。隨著紀律委員的一聲尖叫，她自高中以來，第一次，成為了全班關注的焦點。

我看到她僵硬的站在那里，一聲又一聲無限循環的說著對不起，好像犯了什么十惡不赦的大罪。我看到紀律委員緊抿著嘴坐在座位上，面無表情地靠著后排桌子，似乎很享受樊玲的道歉。

看著這幅不協調的畫面，我心中真的很憤怒，比自己受了不公的待遇還要憤怒。

“你夠了。”我徑直走到了紀律委員面前，牽起了樊玲的手，拉著她破門而出。

當我聽到教室里傳來的口哨聲和曖昧的噓聲之后，才發覺自己干了一件多么蠢的事。我握著樊玲的手，大腦竟還有時間思考“她的手很溫暖。”“咦……好像有老繭，是不是因為在家里很辛苦。”這類無聊的問題。真是的，這可是我第一回牽女生的手啊。

想到這里，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樊玲一把把我的手打掉，我才漸漸清醒了過來。我試探性地回過頭去看樊玲的反應，卻發現她無力地蹲在了地上，發出了低低的抽泣聲。

我這才想起真正想和樊玲談的話題，放下剛剛心中的尷尬：

“你就甘心一直被他們這樣欺負？”

“我習慣了。”

“但你快樂嗎？你改變了！”

她停止了抽泣，抬起頭來迷茫地看著我，我雙眸子在陽光的照射下好像又變成了琥珀色。

我分明聽到了她低聲的自言自語：

“快樂……嗎？”

回到家，我鬼使神差地百度了下“卡布奇諾”。

原來，卡布奇諾的含義除了快樂，還有等待。

我等待著她破繭成蝶的那一天。

六

從高一的默默無聞到高三的人盡皆知——樊玲成功地完成了她的蛻變。

可是我好像不認識她了——雖然我們越走越近。

每次在奶茶店，她總是專注的旋轉著小湯勺，心不在焉地向我講述著在她生活中的些許變化：她的母親為她找了個多金的后爸，她的生活如劇情一般從一貧如洗轉為了揮金如土——雖然電視劇中麻雀變鳳凰的老梗沒人相信，但她真的戲劇般的實現了。

我告訴她她的聲音真的很好聽。高二那年，她遵循了我的建議，加入了校園廣播站。和我的預測一樣，她的聲音抓住了眾多學生的心，還有人戲稱樊玲的聲音“帶給他人靈魂上的震撼”。

她的大皮衣和燈芯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拼接連衣裙，像花一樣盛開的百褶裙，顯身材的打底褲，歐美小香風的呢大衣……她開始把頭發打理得整整齊齊，發尾微微內彎，顯得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更加明亮。我的雙眼被她牢牢地吸引，我的視線總是追隨著她。開始有一個又一個的男生為她寫情書，我第一次嘗到了憤怒的滋味，可能——我真的喜歡上她了吧？但為何我的腦海里總是閃現著那個“小乞丐”的身影？

她努力地融入學生之中。我看到同學們雙眼中的厭惡竟變為了驚羨，每每一下課，在她的周圍總是有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她淡然地坐在中間禮貌地微笑著，可我分明看到她全身彌漫的無法適應。

她追隨著我的希望，變得活潑開朗，笑容在她臉上久久地停留著。她是快樂的，我想。可是為何感覺那日在奶茶店與我談心的“小乞丐”在這個世界上漸漸消失，我的心好像一直被緊緊揪著？我的身體好像無法喘息？我都不敢置信，我在與我的想法背道而馳。

她說，她想考醫學系，研究癌癥的治療，讓其他像她一樣的孩子擁有幸福的家庭和快樂的回憶。

但令我都未曾想到，先前在紅榜上把我踩到腳底下的那個名字，現在她的名字卻如此遙遠，一落千丈到我感覺自己的腿都不夠長了——她不在我的腳底，而是在地底下。

我開始懷疑我建議她的蛻變到底是否正確。

那天，她輕啜一口卡布奇諾，告訴我，她累了，這一年的生活她好像戴著一張鐵制的沉重面具。她說，她想變回到最真的模樣。

她還說，她覺得我最帥的時候，是我在走廊里詢問老師問題的時候，那是她第一次對我的認真心動。但我越是認真，她覺得我們之間那層迷霧越是龐大。

我擔心我的建議真的錯了。

高三那年，她放下話筒，變成了萬千高三考生中小小的一粟。只有擠出時間，我們才能再去一次奶茶店。

高考前夕，她帶著哭腔和我說，她回不去了。

高考成績公布，她名落孫山。

高考后的兩個月里，她不再聯系我，不再去那家奶茶店，她似乎是從人間蒸發了。

我知道她沒有，她可能在躲著我，她可能在怨恨我。

我努力打聽，才知道她準備復讀一年，重新考試。

七

“阿燃？阿燃？”她看到我在奶茶店外佇立許久，稍有些許焦急地敲著玻璃。

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我們已經經歷了這么多。

是的，這是幾個月以來的第一次見面，我大一了。樊玲總算主動給我打了電話邀我見面，我又怎能不感慨？

閑聊中，我頓了頓，終于鼓起勇氣問她：“阿玲，你怨我嗎？畢竟……是我提議讓你改變的。”

她顯然并未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思考半晌，我聽到了她堅定的回答：

“不會。”

我緊緊揪著的心好像突然被撫平了。

“我把自己關在家里很長時間，不與外界聯系。我在思考，我的人生到底應該是怎樣的。說實話，你的建議也是當時我內心的想法，那個聲音從很早就開始叫囂著讓我改變了。這些，都是我生命中應該經歷的，哪個人的青春不會有疼痛呢？我相信每個人都戴過面具，只是我的面具比較沉重吧，把我淚水斑駁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可就是這樣，當我摘下面具的時候，才會笑得更加燦爛啊。嗯……我想我并不會后悔我的高中生活，因為精彩，更因為有你，我才明白了做最真的自己，生活得才是最恣意的。”

記憶中的她淡然卻帶些佝僂的身影早已悄然不見，因為我分明看到對面的那個女孩如此自信，神情如此幸福。此時的她正優雅地端著咖啡，看著落地窗外的蕓蕓眾生，一草一木。

“你知道嗎，卡布奇諾還有另外一個意思是等待。”

她本握著杯子的手腕忽地一頓，接著緩緩抬起頭來，與我相視一笑，看來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愿意繼續等待一年以后那個最真的你，我的“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