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捕鯨政治學

年后不久，日本宣布決定重啟南極海域“科研捕鯨”，這隨即引發了一場外交風波：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與荷蘭四國聯合發表聲明，譴責日本“未充分遵守”海牙國際法庭勒令日本停止科研捕鯨的判決。

這樣的情形多年來幾乎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反復出現，依次出現的三部曲劇情通常是：日本宣布捕鯨——引發反對——日本也許減少捕獲量，或暫時偃旗息鼓，但事后又開始新的循環。在反對最激烈的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日本捕鯨的海域主要在這兩國附近）看來，日本根本就是頂著“科研捕鯨”的幌子進行商業捕鯨行為，獵殺鯨魚的行為極為殘忍，且帶來一系列負面后果——就像這次它們指責的，這會造成“人為傷害”，是“影響海洋環境的行為”，要求全部當事者避免“采取危險且非法的行動”，強調“反對商業捕鯨的姿態不會動搖”。2014年冬，首次訪日的澳大利亞總理特恩布爾甚至在與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會談時特意提到對日本重肩科研捕鯨行為表示失望。然而，不論是外交抗議、民間環保人士的阻撓還是國際法庭的判決，都未能真正阻止和約束日本。

從表面上看起來，實在很難理解日本為何單單要在捕鯨這樣一件小事上一意孤行。以“科研”的名義（也許任何名義）捕殺鯨魚，在西方發達國家社會都早已是不可接受的理由；鯨魚也談不上有多大的經濟價值，鯨肉粗糙不堪入口，而鯨骨、鯨油也早沒什么人還用作丁業原料了。何況，就算捕鯨有利可圖，那正如生物學家Lorenz Konrad早就說過的，“捕鯨業一定在最后幾條鯨絕種之前就破產了。”從生態學上說，鯨類是海洋食物鏈中的頂級捕食者，因而當鯨類數量減少時，很快就會影響到它所捕食對象的數量，進而對其他物種產生深遠的影響，這也是澳新等國環保人士對日本的行為之所以激烈反對的主要原因。然而，日本作為一個環保理念同樣深入人心的社會，難道不清楚這一點嗎？

日本對自己捕鯨給出的理由，除了“適量捕鯨無害于生態”（按它的辯解，甚至還有利于海洋生物系統）之外，主要的一條是“日本文化傳統”。就像2002年世界杯時，韓國人在面對各國指責其殘忍食用狗肉時爭辯那是“韓國文化”一樣，日本也堅稱鯨肉是日本料理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么說的確也是事實。在明治維新之前，日本人在長達幾乎一千年的時間里都很少吃獸肉，葷菜以魚貝海產為主，唯一可獲取的蛋白質就是鯨肉。江戶時代的日本男子平均身高僅約160厘米，原因之一可能就是動物蛋白攝入不足。這樣，鯨肉在日本飲食文化中就獲得了一種特殊的地位，這與中國形成強烈反差：在明清時代，中國即便是沿海漁民也極少吃鯨肉、海豚肉，覺得其腥臭不可食，一些地方（如香港）甚至將之列為禁食的“圣魚”。

1870年，福澤諭吉在《肉食之說》一文中強調日本人應多吃肉來增強國民休質，并駁斥傳統佛教信念中那種認為屠殺牛馬殘忍的說法，他反問：日本人也屠殺鯨魚、活剖鰻魚，同樣鮮血淋漓，為何不覺殘忍？這種對鯨肉的偏好由此延續下來，到1957年，日本人均肉類消費4.3公斤，其中牛肉、豬肉各1.2公斤，雞肉0.3公斤，“令人驚訝的是，鯨魚肉竟也達到了1.2公斤，與牛肉和豬肉并駕齊驅，這大概是在其他國家罕見的現象”（徐靜波《日本飲食文化》）。

日本對國際輿論和判決的不服還在于：其實就捕鯨的規模而言，西方國家在歷史上所造成的破壞性遠比日本更大，以至于現在挑出日本說事，多少顯得有幾分偽善。在18世紀末和19世紀，歐美捕鯨者活躍在各個海域，幾乎滅絕了大西洋和太平洋中的大部分鯨魚，只有少數幾種幸存，因為這些龐然大物以前從未有天敵，以至于根本沒進化出抵御和對抗的機制。只不過當時這些歐美漁獵者所看中的不是它們的肉，而是鯨油——當時為了改善城市照明，大西洋兩岸都使用鯨油作為街燈燃料。那個時候，夏威夷、新英格蘭的楠塔基特、澳大利亞霍巴特，都曾是捕鯨船的主要港口，許多散發著臭氣的捕鯨船一出港就經年不返，專為殺鯨。美國小說家赫爾曼梅爾維爾的小說就大多以在太平洋上捕鯨的冒險經歷為藍本。

但西方的捕鯨業早在19世紀中葉就已衰落，從現代環保主義的視角來看，這種人類活動不僅在道德上可疑，而且也缺乏經濟價值。2009年的紀錄片《海豚灣》就代表了這種聲音：對待鯨類的殘忍是違背動物倫理的。只不過在跨國文化語境下，這事就變成了一個外交和政治事件——其實這也不新鮮，關于“加拿大人是否會停止捕殺海豹幼崽”的問題，很早前就曾引發外交風波。

鯨魚就像空氣：它們不是私人或某一國家所有的，因此捕鯨者與那些向空氣中排放污染氣體的工廠主一樣，他們并不能從自我節制中直接獲益。往往在這種事上，國際合作就越發困難，捕鯨甚至還更特殊：因為對這些特定問題感興趣的國家并不多，而它又很難妥協，這就造成了一種政治交往上的僵局。

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說是日本與國際社會交往的一個縮影，它在一系列政治問題上的態度也是如此：看上去減低調門，但內心并不認同，且總是設法阻撓相關決議，或置之不理，到一定時刻又再依據自己的想法從事。有時似乎是為了自己愚蠢的尊嚴或傳統（其實鯨肉并不好吃）而一意孤行，但它往往又不能清晰說出自己的言之成理的觀點，而只讓人看到一個固執不好相處的鄰居。這恐怕本身就是日本作為一種孤立文明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