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前,一名年輕的德國駕駛員操縱一架德國客機在法國阿爾卑斯山區墜毀——這起上百人遇難的自殺式墜機事故讓全世界在恐懼中愕然——約書亞·哈默詳細調查了墜機當天所發生的事。
讓-塞巴斯蒂安.博德攀著直升機上垂下的繩索,沿著法國阿爾卑斯山陡峭的懸崖下探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會看到什么。20分鐘之前,隸屬法國憲兵山地救援隊的他與3名同事接到里昂市一家航空管制中心打來的電話,通知他們一架飛機在尼斯西北部的三主教大區上空失去聯絡并從雷達上消失,該地區遍布著約9千英尺高的山峰。現在的時間是2015年3月24日周二上午11點10分,博德從四人座直升機上向下降,直到踩在地面上。山坡上遍布的殘骸碎片中有星星點點的火花以及縷縷青煙,航機燃油的氣味讓他周圍的空氣愈發凝重。博德三十出頭,身形高大健壯,留著短短的絡腮胡子,他小心地朝斜下方的黑色碎石堆走去,腦子里默記著沿途看到的物品:一具人體軀干、鞋、行李箱、飛機座椅、一小部分機身,四處都是散落的手和腳。他可以馬上斷定,這是飛機全速沖向山體后被徹底粉碎的狀態。他感到錯愕,但仍繼續執行任務,他打開對講機,向總部報告:不可能有生還者。
片刻之后,博德發現了飛機的牌照,這是一架德國的飛機。他走過了山坡,又穿過一條狹溝,找到了可能的撞擊點。他奉命不得觸碰任何證據,所以每次他遇到一部分人體殘肢——有些甚至是從頭骨脫落下來的破碎的臉部皮膚,面具般令人毛骨悚然一他就在地面插上一個小色簽。抵達這片山區25分鐘之后,他發現了—個鞋盒大小的橙色長方形物體。俯下身去,他才驚覺這就是駕駛艙話音記錄儀(俗稱“黑匣子”),雖然外表有損傷但整體完好。“通常這個匣子要花上三四天才能找到,這次不到半小時就找到了,”近期某天的清晨他帶我重返墜機現場的時候告訴我,那是他近9個月以來第一次回去。“全憑一點兒運氣。”
博德用無線電通知了同事,幾小時之內,一個由鑒證專家組成的小組已經把黑匣子運往馬賽隨后又運往巴黎。接下去的幾天里,博德和其他人在現場的殘骸中繼續尋找著線索,博德還在旁邊露宿了一晚。躺在黑漆漆的帳篷里,被無邊的寂靜包圍時,他想到了機上的乘客以及他們最后幾分鐘的恐怖。“我無法想象他們經歷了什么,”他回憶道,“這讓人徹夜難眠。”
但是,9525航班因何墜毀這一謎團是不能在山里被解開的。在博德發現現場后的36小時之內,法國當局就對話音記錄儀進行了分析——并揭開了這次墜機背后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真相。
第一部分:之前
博德沿著山崖下降之前2小時,巴塞羅那安普拉特機場2號航站樓德國之翼航空公司的登機口,地面服務人員開始安排乘客登機。50歲的馬丁·馬修斯是德國汽車配件巨頭霍富公司的一名工程師,他是144名乘客中較早登機的,他的座位在飛機前部。馬修斯是一名足球迷,喜歡登山,有兩個已經成年的子女,他要到杜塞爾多夫轉機前往英格蘭中部城市伍爾弗漢普頓,與結發25年的妻子團聚。優秀的歌劇演員瑪麗亞·拉德那剛剛在巴塞羅那演完了一場理查德·瓦格納的歌劇《齊格飛》,她坐在第19排,與她的伴侶、保險經紀人薩沙·申克和兩人襁褓中的兒子菲利克斯在一起。來自德國城市哈爾滕的16名高中生和兩名老師在度過了為期一周的交流項目之后,精疲力竭,他們坐在這個滿客航班的后面幾排。學生中有一個開朗的15歲女孩,她叫莉亞·德魯佩爾,夢想是成為專業的音樂家和戲劇演員,她最好的朋友和鄰居卡亞.威斯特曼也在飛機上,她也是15歲。
這架空中客車飛機預計起飛時間是9點35分,但延誤了26分鐘之后,才被推離登機口,滑向跑道起飛,飛越城市上空,微微傾斜著向北飛去。駕駛艙內,已有6千飛行小時的資深機長帕特里克·桑德海姆在廣播中為飛機晚點向乘客致歉,并且承諾會盡量在途中把耽誤的時間彌補回來。某個時刻,桑德海姆跟副駕駛安德里亞斯·剛特·盧比茨提到自己沒來得及在登機前去洗手間。“你隨時可以去,”盧比茨告訴他。10點27分,飛機達到了3萬8千英尺的巡航高度之后,桑德海姆讓盧比茨做降落準備(這是個短途航班,飛行時間為兩小時),這項例行工作包括檢測油量,確保襟翼和起落架正常,并更新降落機場情況與天氣信息。盧比茨的反應很奇怪。“但愿吧,”他說。“看情況。”不知桑德海姆是否注意到副駕駛言辭古怪。1分鐘之后,桑德海姆把座椅向后推,打開駕駛艙門出去,并在身后關好門,往廁所去了。那時是10點30分。
安德里亞斯·剛特·盧比茨,家人都叫他安迪,從小就夢想飛行。他的家鄉在蒙塔鮑爾,德國西南部杜塞爾多夫和法蘭克福之間的一座生機,勃勃的小鎮,人口12萬,四周有翠綠的山巒環繞。他是銀行家剛特·盧比茨和妻子、鋼琴教師厄蘇拉的長子,他小時候很乖,留著整齊的小平頭,臉上帶著甜美的微笑。童年時代,盧比茨就熱切地希望能夠當上飛行員,在臥室的墻上貼滿了空中客車、波音和漢莎航空的海報。他是—名專業的滑翔機飛行員,很多個周末都在蒙塔鮑爾的一家飛行俱樂部度過。漢莎航空曾經在他高中畢業紀念冊的封底刊登過一則廣告,問道:“你想實現自己的飛行夢嗎?”對于盧比茨這個嚴于律己,并在2007年畢業班上被評為“最有秩序第三名”的學生來說,答案是肯定的。2008年高中畢業后,他直接申請了漢莎公司的飛行學院,錄取率為5%,他是其中之一。
同年9月,盧比茨進入位于德國北部不來梅的漢莎航空飛行培訓學校,這里共有200名學員,先學習一年飛行理論,然后要到美國亞利桑那州進行實際飛行訓練。但是入學僅兩個月之后的11月,盧比茨退學回家了。又過了兩周,蒙塔鮑爾的一名心理醫生診斷出盧比茨有“強烈的抑郁傾向”并且試圖自殺,并隨即對他采取了集中心理干預治療,還開了喜普妙和米爾塔扎平兩種強效的抗抑郁藥物。這名心理醫生(其姓名依照德國隱私法受到保護)認為他病發的部分誘因是“生存環境的改變”,意思是他搬到不來梅,與父母和弟弟分離。盧比茨的家人告訴調查人員,他在新環境中“沒來由的產生了失敗的恐懼”。根據杜塞爾多夫的一名檢察官整理的案卷中說,他的崩潰伴隨著耳鳴,就是耳朵里有聲音幾乎持續不停地環繞——一種常見的抑郁癥并發癥。
盧比茨接受了9個月的心理治療。2009年7月,治療半年后,醫生宣布在藥物作用下他的“病情已經得到了相當程度的緩解”,并且給德國航空部門去信,建議讓盧比茨繼續在不來梅受訓:“病人的機敏性以及心理健康完全正常,沒有記憶力障礙。治療已經結束。”實際上這位醫生直到10月仍然在繼續為盧比茨治療——并且還在讓他服用強效抗抑郁藥物,此時距離他向官方確認盧比茨康復已經過去-3個月。德國航空管理部門又過了幾個月才恢復了盧比茨的學生飛行駕照和適合飛行的健康證明,但在其檔案中加入了SIC的標注,意思是“特別需要定期復查”。這個標注將一直保留在盧比茨的記錄中。如果他再次接受抑郁癥心理治療或者藥物干預,那就等于他需要自動停飛。盧比茨自己也非常清楚,這幾乎肯定意味著自己飛行生涯的結束。
2010年初,盧比茨完成了在不來梅的課程,隨后準備到亞利桑那州的漢莎飛行學院繼續為期4個月的訓練,他需要填寫一張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要求的飛行學員登記表格。表格中有一項要求填寫是否曾被診斷出“患有任何類型的精神障礙、抑郁、焦慮,等等”,盧比茨撒了謊。他選了“無”,而該選項下方要求詳述過去三年接受的醫學治療的欄目里,他什么都沒寫。盧比茨把表格提交給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之后4天,德國一名為美方核查文件的醫生發現了盧比茨的虛假聲明并上報了此事。對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撒謊可能導致飛行員因偽證罪而入獄或者永遠被取消飛行資格。然而,在盧比茨的個案上,這個錯誤只是延長了審核時間,但并沒有改變結果。“我們無法確認你目前擁有合法的飛行員健康證明,”一名航管局的官員給他回復。“鑒于你過往有過抑郁病史,請讓你的醫生出具一份詳情說明。”換句話說,盧比茨得到了第二次機會——這一次,他坦白交代了自己的抑郁癥病史,也遵照要求提供了醫生的證明。顯然這次他兩邊都過關了。幾周之后,他啟程前往亞利桑那。
在鳳凰城郊外古德伊爾的飛行學院,盧比茨完成了100小時的飛行訓練時數一有些是在一架6人座比奇博納扎小飛機上完成,有些是在飛行模擬器上——然后于2011年春天回到德國,繼續進行噴氣客機的飛行實習,同時在漢莎公司擔任一名空中乘務員(這是成為飛行員的慣常途徑)。他的精神疾病沒有復發的記錄,2013年秋天,他加入德國之翼,并且迅速獲得職業晉升,成為執飛德國與西歐短途航線的副駕駛。
盧比茨醫療記錄上的標注要求漢莎航空醫學中心定期對他的狀況進行復查,但是盧比茨向漢莎公司的醫生報到的頻次以及接受檢查的細致程度,均不得而知。2012年聯合國監管小組發布的報告中批評航空業對年輕飛行員缺少必要的檢查,并聲稱“傳統的檢查方式”并不足以發現潛在的心理問題。一名叫作布萊恩.亞歷山大的紐約律師正在代表德國之翼遇難者家屬發起集體訴訟,他本人也是持照飛行員,他說,類似的檢查非常潦草。“系統的缺陷在于,它默許‘自我評估’所以會導致事實被隱瞞,”他最近告訴我。“你只需要填好這份扯淡的表格,你撒謊也沒關系,你還是被批準繼續工作。”
2013年,盧比茨正處于事業上升期,他和自己的女朋友一從事教師工作的凱瑟琳.哥德巴赫搬進了杜塞爾多夫一套豪華公寓內,哥德巴赫后來形容他們的關系是“穩定和諧的”。他們計劃結婚并且生兩個小孩。盧比茨偶爾會在周末回到蒙塔鮑爾,和父母住在一起,有時候和父親一起跑跑半程馬拉松。同事和朋友都形容他具備一個職業民航飛行員的全部素質:根據杜塞爾多夫的檢察官提交的案卷形容,他“為人安靜,有好勝心,堅決,并且工作勤奮”。
但是盧比茨的穩定表現并沒有持續太久。重度抑郁癥發病率為六分之一,并且至少有一半的患者在康復后會有一兩次復發。盧比茨的病在2014年圣誕節之前復發。不過,最初癥狀是心因性的:盧比茨認為自己快要失明了。他開始每周看三到四次眼科和神經科醫生,說自己看到星星、光環、閃電、條紋和飛蟲。他還患有光敏感和重影。“他很害怕。”一名眼科醫生記錄道。醫生們用多種先進設備對他的眼睛和大腦進行了檢查,但是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一名腦神經醫生診斷他患有“疑病障礙”。據(杜塞爾多夫的檢察官提供的)一份病歷顯示,他“反復多次強調這些癥狀對其視力的影響,無法接受其他診斷結果,包括心理疾病方面的診斷。實際上,他此時已主動中斷了治療”。他的家庭醫生的診斷是“急性精神病”,催促他趕快到心理門診進行治療。但他無視她的建議。
不過,盧比茨似乎也開始意識到自己視力下降可能是心理原因導致的。1月,他的媽媽找到了幾年前為盧比茨治療過9個月的那位蒙塔鮑爾的心理醫生。當月,他回到了那家診所,2009年之后這是他第一次回來。檢方文件顯示,那位醫生知道盧比茨的抑郁癥復發了。盧比茨開始接受心理治療,而且——在保持正常工作日程和飛行任務的同時一開始繼續服用此前的兩種強效藥物。遵照醫生的建議,他開始在一份取名為“幸福日記”的文檔中記錄自己的積極想法。盧比茨一直受失眠所苦,但經過治療有一些改善。“三個半小時的深度睡眠。”他在一則日記中提到。“一口氣睡了四小時。”他在另一則日記中寫道。
德國隱私法總體來說嚴格,但是他們會允許心理醫生在判定病人有危害他人安全的可能性的時唳,通知相關部門(包括其雇主)。但是盧比茨的醫生似乎并沒有想把盧比茨舊病復發的情況告訴漢莎公司,而這一決定導致了嚴重的后果。
《智族》聯系了蒙塔鮑爾的這位醫生,但他拒絕談論自己治療盧比茨的詳情。
3月初,盧比茨開始有尋死的念頭。他上網搜索最有效的自殺方式:“制造一氧化碳”、“喝汽油”、“哪種毒藥殺人不痛苦?”3月18日,杜塞爾多夫的一名醫生給盧比茨開了一張為期四天的病假條,病因是“持續的視力障礙,原因不明”。幾天之后,盧比茨在家想出了一個自我毀滅的新方法。3月20日晚上,他上網搜索了空中客車A320客機駕駛艙的落鎖原理。
3月22日,回去上班前一天,盧比茨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周日決定”的標題以及機場代碼BCN,即巴塞羅那,這張紙是之后從他公寓的垃圾中被找到的。在標題下面,他列出了幾個選擇:“找到繼續工作和生活下去的內心愿望”、“對抗壓力和失眠”、“讓自己放松”。23日,周一,他執飛了杜塞爾多夫到柏林的往返航班,同班飛行員回憶說他的行為舉止完全正常。當晚,凱瑟琳——后來她說自己沒發覺男友精神狀態不穩定——因為工作回家很晚,兩人還一起去超市買好了下周需要的食物。第二天一早,盧比茨把自己的奧迪車停在了杜塞爾多夫機場的一個停車位,進入早7點飛巴塞羅那航班的駕駛艙。據該航班的黑匣子顯示,途中桑德海姆曾離開駕駛艙片刻,盧比茨趁們把飛機的自動巡航高度短暫調整到100英尺,這是系統允許的最低高度——他在為回程進行測試。在被空管中心發現之前,他就迅速調回原數值了。
9525航班上,桑德海姆起身上洗手間,留下盧比茨獨自一人在駕駛艙內,他立即開始執行自己的計劃。他向左轉動駕駛艙門的扳鈕開關,從“正常”轉為“上鎖”的狀態,并禁用了桑德海姆的緊急狀況開門密碼。片刻之后,他把自動駕駛調整到“讓飛機下降至100英尺高度”。10點31分,剛剛飛過法國土倫沿岸的飛機離開了巡航高度,開始以3500英尺每分鐘,或者58英尺每秒的速度下降。這時,乘客們或許能感覺到飛機在急劇下降以及氣壓變化,只是未必會有人在意。不過,法國空管人員注意到了這次未授權的線路改變,并與航班聯系。盧比茨沒有回答。
桑德海姆在3分鐘后返回,當時是10點34分。在駕駛艙外的小鍵盤上,他輸入自己的密碼,然后按下了開門鍵。請求被拒絕。“是我!”他大喊了一聲,敲著駕駛艙門。正準備推車出去向乘客提供飲料和小吃的乘務員們都望過來。閉路攝像機把機長的圖像傳送到駕駛艙內的一塊小顯示屏上。盧比茨沒有反應。桑德海姆覺得不妙,開始大力敲擊艙門。盧比茨仍然沒有任何回應。“看在上帝的分上,”機長大喊。“把門打開!”此時飛機的高度為2萬5千英尺。已經明顯感覺到飛機在急速下降的乘客們開始陷入恐慌,并離開座位在過道上走動。
10點39分,桑德海姆讓一名乘務員把藏在飛機后部的撬棍拿來,機長握住鐵質的把手,開始鑿門,然后又試圖把門撬開。此時飛機已經下降到1萬英尺高度,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脈越來越近了。駕駛艙內,盧比茨把氧氣面罩戴在頭上。“打開這該死的門!”桑德海姆尖叫著,乘客在迷茫與恐懼中看著他。盧比茨平靜地呼吸著。10點40分,警報響起:“近地,近地!拉起,拉起!”飛機繼續下降到7千英尺。警報系統發出尖銳的“砰砰砰”的聲音,表示飛機已經非常接近地面。60秒之后,空客飛機的右翼在5千米高度撞擊山崖。此后,話音記錄儀捕捉到的聲音就只有警報聲與尖叫聲。片刻之間,客機以每小時403英里的速度撞上山體。
第二部分:之后
一架飛機在法國失事的消息剛剛傳到德國西南部的哈爾滕小鎮的時候,亨德里克德魯佩爾正在12年級的英語課上。“由于剛剛發生了不幸的事件,”高中的校長通過廣播對全校宣布。“今天停課。回家去吧。”
亨德里克迷茫地在走廊里溜達。他注意到老師們都在相擁而泣。然后一個朋友把他拉到一邊,告訴他,從巴塞羅那起飛的德國之翼的航班失事了,所有人,包括他的妹妹莉亞,15名同學和兩名老師都遇難了。幾個月之前,德魯佩爾家還為這16名從三個西班牙語班級中抽簽選中參加一周交換項目的學生們舉辦了一個派對。亨德里克驚悚地意識到,那些孩子里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死了。
德魯佩爾的家位于哈爾滕郊外的利普馬賽多夫村,是一幢小磚房。亨德里克和我站在二樓莉亞的房間里,這是個很典型的青春期女生的房間,她去世后還保持著原狀:一張亂糟糟的床,一幅美劇《生活大爆炸》的海報,一摞《暮光之城》系列小說,寫著德語和英語勵志格言(“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的銘牌,還有美麗嬌小的莉亞與朋友們摟在一起的合影,其中包括同在失事中遇難的卡亞·威斯特曼。亨德里克指著一張白色的小梳妝臺,上面都是用了一半的化妝品、面霜、瓶瓶罐罐,亂七八糟地擺著,好像她今天早上還剛剛用過。有幾只瓶子上面散落著黑色粉末,是前來采集莉亞指紋的法醫鑒證人員留下的,指紋會幫助鑒別失事現場的部分遺骸。“我從學校回到家,那是個冬天,一天將盡,沒有人在這兒。”現在已經19歲的亨德里克說。他身材瘦削,戴著一副金屬框眼鏡,留著稀疏的絡腮胡子,看起來像年輕版的愛德華·斯諾登。“通常我進來的時候,莉亞都會在,我們一起聊天、看電視。現在我會點起一支蠟燭,在想象中告訴她過去的這一天我過得如何。”
亨德里克的媽媽安妮在客廳見到了我們。她年約50歲,看起來很憔悴,她坐在沙發上,拿出一本相冊,是巴塞羅那的寄宿家庭在莉亞死后寄來的。她一言不發,把相冊遞給我。我翻閱著那幾十張青春洋溢的照片——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現在都已經死了——晚餐時的、聚會時的,還有漫游博物館和海邊散步時的。安妮打開智能手機上的Whatsapp應用,滑過一張莉亞去巴塞羅那時的登機牌照片,還有她假裝害怕乘坐廉價航空的訊息,她嘗試用西班牙語跟媽媽說話(“再見,媽媽”)的錄音,應該是在派對上,背景很喧鬧。每一條普通的訊息現在看來都像是有預兆的。
我盡量柔和地問亨德里克,他是否曾經嘗試想象,在那最后的8分鐘里,莉亞經歷了什么。幾番猶豫之后,他告訴我,他看到莉亞和卡亞一起坐在飛機尾部,周圍都是老師和同學,在巴塞羅那最后一晚的狂歡之后他們一定都很累。“我想他們并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么,直到最后那一刻,”他說。“而在最后一刻,或許瞬間。腎上腺素會飆升,然后一切——都是一瞬間的事。”
“我們希望是這樣,但是我們不知道。”安妮插嘴。
“我們不知道,”亨德里克說。“也不想知道。而且,無論如何,我覺得想這件事沒有什么幫助。”
但是把記憶阻隔掉也并不容易。去年夏天,來自哈爾滕的遇難者家屬飛往馬賽,然后搭乘大巴車前往距離失事地點最近的村莊勒維岡,參加一次集體葬禮,重達數噸且無法通過DNA測試確認身份的遺骸在此處下葬。(克勞斯·拉德那,歌劇演員瑪麗亞·拉德那的父親拒絕參加這次葬禮,他說,墳墓中肯定有安德里亞斯·盧比茨本人的部分遺骸。“那里埋葬著149名受害者與1名兇手,”他說。“他們不應該被葬在—起。這讓我無法接受,難以置信。”)返回杜塞爾多夫的班機上,飛機遇到了強風和雷電天氣,客棚在半個小時內都處于劇烈顛簸中。讓家屬們不禁回想起自己心愛家人最后幾分鐘的慘狀,更不能抑制地加劇自身的驚懼,更讓那噩夢般的時刻痛苦倍增。“新的畫面進入我的腦海,”亨德里克回憶,“你根本無法把它們阻隔出去。”
德國之翼是一家廉價航空公司,也是漢莎航空全資擁有的子公司。漢莎航空是歐洲最大的,也是德國最著名乃至最受尊敬的公司之一。該公司在魏瑪共和國時期建立,曾經是第三帝國官方航空公司,二戰后倒閉,并于1953年重組成為德國的國家航空公司。它擁有615架飛機一是全世界最大的飛機編隊之一——飛往六大洲101個國家的261個目的地,2014年利潤近10億歐元。現已私有化的漢莎公司是戰后德國高效與可靠的標志。但是,一名可信賴的員工犯下了如此令人發指的罪行,給公司的名譽帶來了影響。全世界都在驚訝,這家廣受仰慕的德國企業怎能允許一個精神異常的危險人物駕駛他們的飛機?漢莎很快向遇難者家屬提供了參加葬禮的路費和相關資助——每個家庭5萬歐元——他們的聯絡官員們看起來也是真心悲痛,并且為自己人引發的這場悲劇而感到羞恥。不過,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卡斯滕·斯波爾在事件發生后一時間顯得毫無頭緒,還在溫和地向全世界保證盧比茨的情況“百分之百適合飛行”,并堅持認為他覺得沒有必要改變航空公司的審查機制。然后,漢莎的一位發言人形容航空公司也和遇難乘客一樣是“受害者”,讓家屬們怒不可遏。“如果是恐怖分子把飛機炸掉了,那你可以說自己是受害者,”亨德里克.德普佩爾告訴我。“但你的員工把其他乘客都害死了,你不是受害者。”漢莎當然有權哀悼自己的機組,但是航空公司的回應中所缺少的是為此罪行負責的態度。(德國與法國的檢控方仍在繼續調查,除了盧比茨之外,是否還有人應該為此受到懲處;但還沒有提交控訴。)
如果說航空公司的態度已經讓遇難者家屬不悅,那么另一個更為實際的問題則讓他們愈加憤怒:那就是錢。按照歐洲相關法律的規定,航空公司在墜機事件中需要擔負的責任極為有限,相關條例認定,每一架次的航班都有一定風險,乘客在購買機票的時候就已經接受了這一風險——因此,漢莎給每位遇難者的家庭提供了數額甚微的25000歐元作為“安撫費”,此外還為他們支付了葬禮費用和出席葬禮的路費。每個家庭獲得的賠償總額,是斯波爾274萬年薪的三十六分之一。被激怒的家屬們很快就團結起來準備反抗。
柏林的航空律師艾爾瑪·吉姆拉代表72個遇難者家庭中的42家,要求漢莎為遇難者的每一位直系親屬提供平均25萬歐元的賠償。但是漢莎拒絕了,家屬們也無計可施。德國的意外死亡責任法規定很嚴格,意味著漢莎對所有遇難者支付的賠償金額以美國標準來說是低到驚人。該公司也無須為受害者家屬蒙受的精神痛苦支付一分錢,除非這些人能夠提供醫生證明,確認他們是由于親人去世而患上了身心疾病。經過多次談判之后,吉姆拉說,漢莎同意支付每位家屬1萬歐元作為額外的精神賠償。“他們說那是一個‘善意的姿態’。”律師輕蔑地說道。漢莎通過律師團拒絕就此訴訟以及這篇報道的其他內容發表任何意見。但是航空公司堅持認為這起失事是一次“悲劇事件”,超出他們控制的范圍。
“這不是悲劇事件,”克勞斯.拉德那說。“這是一次大屠殺。”
漢莎未必能這么輕松地擺平這件事。我之前提到的那位紐約律師布萊恩.亞歷山大計劃在美國提起民事訴訟,向航空公司索取高達幾百萬美元的賠償金。亞歷山大想要證明的是,盧比茨行為的根源——也是機上乘客最后幾分鐘內無以名狀的恐懼的根源一是他在航空公司監管下于美國受訓的那關鍵的4個月。如果這一點能夠成立,受害者家屬就可以在美國法院提起訴訟一并且也能駁斥漢莎堅稱公司也是盧比茨罪行的“受害者”的說辭。
“你如何給8分鐘的驚恐定賠?”亞歷山大在辦公室里問我。他的辦公室位于曼哈頓中城,是美國最大的航空法律事務所克林德勒克林德勒的總部。去年夏天,畢業于西點軍校,曾經擔任過空軍飛行員的亞歷山大接到了老同事吉姆拉,那位柏林律師的電話,告訴他遇難者家屬得到的賠償很不公平。“你有什么辦法能幫助他們嗎?”吉姆拉問道。
9月,亞歷山大確定了策略,把重心放在飛行學院上,漢莎知道盧比茨自身有危險性,但決定忽略。在亞歷山大看來,訓練中心是一系列玩忽職守行為中的關鍵一環,美國航空管理局“讓這個人鉆了空子”(而不是因為撒謊而處罰他),漢莎航空的醫生不顧盧比茨個人檔案上“特別定期體檢”的標注,只對他進行了簡略的檢查。但是飛行學院是“把關者”,亞歷山大聲稱,它的責任包括用盡—切力量嚴格篩選飛行學員,并且把那些可能在某個時候讓自己和他人陷入危險境地的人排除出去。“他檔案上的那個標注應該被視為紅色預警,”他說。“他們有責任向他提出更多問題。‘抑郁是輕度還是重度的?何時發病的?是否在服藥?是否有過自殺的想法?’”亞歷山大說,更可怕的是,學院知道盧比茨在聯航局表格上作假一這是犯罪行為。漢莎自從德國之翼失事后就在學校下達了封口令,禁止員工發表意見,但是亞歷山大應該可以拿到盧比茨的個人檔案以及在調查中發現的其他重要文件。他在亞利桑那州立法院提起訴訟之后就可以著手索要這些文件了,他希望能盡早提起訴訟。
去年10月,亞歷山大飛往杜塞爾多夫,在洲際酒店地下室的會議廳里向超過100個遇難者家庭講述了自己的意圖。在出席者中間,有代表瑪麗亞·拉德那父親的杜塞爾多夫當地律師,他也在對盧比茨的罪行進行調查,還有來自哈爾滕的家庭。安妮德魯佩爾回憶說,和其他幾十個遇難者家庭坐在一間會議廳里讓她很矛盾。她清楚地意識到,很多德國人都認為,這種索取幾百萬美元賠償的美國式控訴是卑鄙貪婪的。但是她和亨德里克也都覺得,漢莎和兇手一起逃脫了責任,只有巨額賠付才能讓這家企業感到切身之痛。“如果賠償的數目很少,他們或許會想,‘這種事發生了也無所謂’,”亨德里克解釋說,“可能他們就不會被迫做出改變。巨額的賠償可以讓他們看到這起悲劇有多嚴重。”那個下午,亞歷山大與85個家庭簽了代理合約。
10月的那次會議之后,幾乎所有德國之翼遇難者的家屬都加入了迫切要求在美國提起民事訴訟的行列——有些由亞歷山大代理,另外一些家庭被一個與他并肩作戰的國際律師團代理。有些家屬知道法律交涉成功機會很小,但是他們說,親人遭受的恐怖在他們腦子里揮之不去,迫使他們去尋找任何可能的機會。對于馬丁·馬修斯的遺孀沙朗·馬修斯來說,去年6月的最后一天,罪證變得無比清晰,當時她被警方護送到位于巴黎的法國外交部的一間會議室里。與漢莎航空的官員和其他受害者家屬一起,聽取經過電子處理增強后的機上最后8分鐘的錄音,現場還播放了這架死亡航班飛行路線的視頻演示。“我們聽到在機長出去上廁所的時候駕駛艙門打開隨后關閉了……快速的敲擊和叫喊……飛機在報警拉起,拉起,”她回憶。“我只想到我的馬丁坐在那里,距離駕駛艙只有幾英尺遠,耳聞目睹發生的一切,然后看到飛機外面的山。”官員停止播放錄音前的一剎那,她無法承受,跑出了房間。
克勞斯·拉德那,一個儀表整潔、身材健壯的60歲老人,也被這些想法折磨著。他看到瑪麗亞最初在忙著逗弄她那好動的小寶貝,并沒注意到前面的騷動。他看到薩沙沖出座位跑到走廊前面試圖幫忙。“薩沙是一個沖動型的人,很強壯,他絕對不會袖手旁觀,”我們在杜塞爾多夫機場瑪麗蒂姆飯店酒吧的角落里對談時,拉德那告訴我。這里距離到達大廳僅有幾步之遙。“他會去幫忙做點兒什么。他會有所行動。”每一天夜里,他告訴我,他的腦子里都會映出同樣的畫面——乘客們最后的尖叫聲以及撞擊的那一刻。“我腦子里還有瑪麗亞、薩沙和菲利克斯爆炸的畫面,”拉德那倒抽一口氣抑制住情緒告訴我。“他們的身體,爆炸了。”
因為自己現實或者想象中的疾病而憤怒,就引發自殺和大規模謀殺行為,盧比茨這個人是典型的自我中心者嗎?這是某些心理學家和犯罪學家對他的鑒定。墜機事件之后人們馬上把他與噶米爾·艾爾巴托蒂相比較,巴托蒂是埃及航空的副駕駛,1999年,在紐約飛往開羅途中,他故意操縱飛機墜入大西洋,導致自己與其他216人遇難——其中包括一名埃及航空的高管,這名高管不久前曾經因為艾爾巴托蒂向未成年少女暴露私處而對他提出警告。但是,通過仔細觀察盧比茨的生活則不難發現,他與那個復仇心重、有謀殺傾向的反社會人格并不相符。他有能力維持一段親密的感情關系,與父母和祖父母都很親近,有正常的朋友圈子,并且沒有與同事、上級或者其他人交惡。所以,如何解釋這次預謀的殺人行為,這種對其他男人、女人和小孩的冷血態度?為什么不單獨自殺而是要拉很多人陪葬?而且,當飛機持續下降并撞向地面,桑德海姆在駕駛艙外瘋狂砸門的時候,全然麻木的他有沒有一絲一毫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
這些都是難解之謎,并且永遠無法解開,因為,正如臨床心理學家喬爾.德福斯金坦言的,“進行自殺式襲擊的人事前都沒被采訪過。”但是,盧比茨經歷的極度抑郁,以及持續的無能為力及挫敗感,能夠超越一切理性思考和決定過程。犯罪學教授亞當·蘭克福德研究了幾起由自毀引發的大規模謀殺事件。無辜者的死亡,蘭克福德寫道,在行兇者看來通常只是“副作用”。
大衛·福斯特·華萊士對于他所謂的“精神錯亂型抑郁癥患者”的形容或許最能反映盧比茨扭曲的內心,一個人在無法承受的痛苦之下產生的靈魂扭曲。“對這個人來說……無形的痛苦到了無法承受的程度是會殺人的,正如高樓起火后被困在室內的人最終會選擇跳出窗外。”但是即便如此,這個解釋也不足以為這位飛行員罪惡的自私行為開脫。盧比茨顯然非常想獲得事業上的成功,所以他才會掩蓋自己的自殺傾向,并沒有考慮到這種抑郁對于一個在工作中要對幾百人生命負責的人來說有什么樣潛在的后果。德國嚴格的隱私保護法和他的心理醫生的不作為可能幫了他的忙,但是最終,責任應該由盧比茨承擔。
一個下雨的12月的下午,我到盧比茨的家鄉蒙塔鮑爾鎮外松林翠柏掩映的教堂墓地,這里距離他第一次體會飛行快樂的滑翔機學校并不遠。永久的墓碑還沒立起來,臨時的木質十字架上簡單地標著“安迪”。一只黑色的燈籠、一個玩具圣誕老人和一枚新鮮的花圈被擺放在十字架周圍,此外還有幾條在木頭或者石頭上刻下的悼詞。“隨星光遠離,”一條悼詞這樣寫著,“仍永駐我心。”然而,即使是在這里,在這個很私人的悼念之地,他的家人也沒法得到安寧。我穿過公墓的時候,和這里的守墓^談了幾句。他告訴我,盧比茨的葬禮幾天之后,他發現十字架上掛了一條標語。上面只有一個詞:謀殺犯。